「我高中被发现交男朋友的那阵子,出门都要传地标给她,跟谁、去哪都要交代清楚,她偶尔还会来查勤。」
她看到在路灯下准备道别的我们,先是重重甩了我一巴掌。隔天妈妈却又心平气和的约我谈谈,长方的餐桌上我们各执一头,那是能和彼此相隔最远的距离。双方都坐下来讨论,看似开明,却说出一条比一条更为不合理的要求。
「可以不要分手,但从今以后成绩只能进步不能退步,要是退步了那就全部都是你交男朋友的错。」
就着餐桌上方的吊灯,每天晚上我在她面前,咬着牙写完所有学校的作业,她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询问我每一节课小考的成绩,在她面前我像个小学生般,藤条抽得掌心满是红印还要说谢谢。我隐约觉得自己不该被这样羞辱,怒气无处宣洩,握紧到关节泛白的手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刻印,自动笔也被我写坏好几支。
然而高三的我唯一的选择是接受。
「我妈是会叫我拍照给她看,确认我是在宿舍,而不是跑到其他地方鬼混。」
罗瑀暄轻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丝自嘲的微笑,接力棒交到她手上。
「一开始是叫我开视讯,但我说室友也需要隐私,不喜欢随时随地被看,她才罢休。她对外人总是这么亲切,处处着想,可能形象还是要顾,对我倒是想怎样都可以。」
「我们家是司法世家,叔叔阿姨不是检察官就是律师,我爸也是律师,在念研究所的时候认识了我妈。」罗瑀暄说话的语气像是稀松平常的撕开咸酥鸡的纸袋,却看见九层塔炸的一团焦黑。她挑开那些惨状,选了一块好入口的递给我。自己打开啤酒猛灌了一口。
「我妈读到博士,通过司法特考的最高等级,她的目标是大法官,但就在她累积经验的时候发现怀了我。」
「她老是说她为了我放弃博士学位、放弃成为大法官的愿景。所以我的六个志愿都只能填法律系,她一间一间帮我填的。」
「我妈也是,我当初骗她说我要指考,瞒着她填志愿,因为我怕她会半夜起来把外县市的志愿都改掉。」我忍不住接话,她抬起头,我们心照不宣地苦笑了下。
「我考上这里她已经很不满意了。放榜之后她每天都在哭,咆哮着问我为什么不照她的计画走。是不是翅膀硬了,想要离开家再也不回来。问我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辛苦把我拉拔到这么大,我却不知感恩,一有机会就想往外跑。」
「很吓人吧。在人前她是知名律师的夫人,差点就是教授,端庄大方,举止得宜,但是她每晚都是这样,离开家她就改打电话,歇斯底里地哭着质问我。」
「我的确想要脱离她。但我好像失败了,就算我已经逃到这里,离我妈远远的,也依旧逃不开她。」罗瑀暄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我每天晚上都会醒来,因为我听到有人在敲房门的声音,就算醒来我也一直盯着宿舍的门,我开始分不清什么是真的。」
看着她失焦的眼睛,我也想起了我那千篇一律的恶梦。
「所以我才会想为你做点什么,因为你好像跟我一样睡不着。」
故事接近尾声,说出来伤痛不会消失,但是多了一个人分担这份沉重,比独自行走来的轻松。
「她说,因为我毁了她的人生,所以要替她而活。」
颤抖的手快要握不住啤酒罐子,她遂一饮而尽。
「为什么要擅自对我有所期望,又擅自失望?」
我们从来都不是他们擅自捏造的样子。
我盯着手中的啤酒,打开后就再也没动,气泡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任由水珠沿着铝罐滑下,在掌心里积成一摊小水漥。罗瑀暄的眼泪也在滴落在手上,沿着掌纹流动,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又更贴近了一点。
没有尽头的恶梦,连哭都不能出声。
我突然有股衝动想抱紧她,告诉她,我对她的疼痛感同身受,但我们好像还没熟到那种地步。
于是她先向我伸出手了,手心的水洼在碰触时聚流成河。她挨近我的身侧,这只勉强称得上是半个拥抱,罗瑀暄伏在我肩上痛哭失声,我轻轻靠上她,侧脸抵着额头,任由她哭湿半边的袖子。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熄了寝室的灯,我们爬回各自的床上。窗外的雨滴开始敲着阳台的栏杆时,她开口说话。
「什么?」
「学会哭不出声音。」她的声音像是梦囈。「温珞予。」
「嗯?」
「我们的名字啊。一个是雨喧,一个是落雨。」窗帘没有拉好,从敞开的小缝可以窥见外头的漆黑,映着月光的雨水不断落下,将黑夜搅成一团阴暗交杂的模糊。「雨的声音好吵。」
雨声衬着她虚无縹緲的声音,我聚精会神想要听清她没说完的的后半句话,但突如其来的疲倦和规律的雨声不断拉扯着我,酒精催化让人有些恍惚,像是坠入很深的海。
「我们会不会这辈子,都逃离不了雨季了。」
闭上眼前,我听见她喃喃低语。
什么时候学会哭不出声音的,我循着记忆溯源,越往回走越是一片荒芜,黑暗的尽头,我看见了九岁的自己。在那之后其实也不轻易掉泪,毕竟我再没遇到过什么比这更痛。也许早在那时候,我就已经用完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额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