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下碧海翻波,汹涌澎湃,浪高千尺,泡沫几乎飞溅到云端。
目之所及,金光笼罩,层云尽燃。
那人影从容地浮现在空中,背后万丈金光。
所有人都在找他。龙神,西王母,娇娘,丹殊,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
扶桑帝君!
“我可以解答你的一切疑问,”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没有时间了。”
他伸出手来,按在我的头顶,犹如他刚才安抚狂躁的金乌:“对不起。”
扶桑的手放在我头顶的一刹那,我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哀恸。
愧疚。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他看起来和昆山壁幻境中的样子别无二致,好像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守住了云梦灵泽。那些冲突、背叛、动乱、屠杀,统统都是虚幻。
“北冥神君现在的身体是我塑造的,凝聚着我的神力。他的心移植到你身上,引出了我留在你魂魄中的一点灵识,也就是现在的我。”扶桑的身影在慢慢淡化,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我没想到会这么早就见到你。时间不多了,你回扶桑地吧。”
他快要消失了。
“帝君……我……”一切的疑问,只有他可以给出解释,但他跟我说“时间不多了”。
自我在临沧山中苏醒,在苍梧石室中附身椿杪遗体,庐山蕃生殿被强行复活,狮子峰遇险,云梦水神追杀,幽篁中雷神突袭,幻境里失去自我,到那清虚静定中镜面神将我丢出昆山壁,在荆棘遍布的山崖上挣扎求生。修鹤草庐数月,是我初尝人间欢乐。但欢乐短暂,痛苦弥多。
生生死死,劫难重重。
我眼中涌出泪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扶桑帝君,他的身影显得扭曲,看起来马上就要消散。
“我究竟……究竟是谁?”我的来处,我的归处,到底在何方?
我有意识,有形体,总不可能凭空出现,从石头里蹦出来吧?
我是一只鬼。
但在我成为鬼之前呢?
扶桑帝君神情变化,他看着我,仿佛看幻境中肆意妄为的西王母。
“为什么你没有想过,你也许就是扶桑帝君?”
他声音平和,入我耳中却如惊雷乍起:“你苏醒之后,神力也随之苏醒。你遇见过南荒圣君,遇见过娇娘,遇见过雷神、镜面神、北冥神君。他们都认你是’扶桑帝君’了,为什么你自己却不承认呢?”
“什么?我?不,我不可能……”
可笑。我?一只无依无靠的鬼?连生死都不能自己掌握的弱者,怎么可能是至高无上的扶桑帝君?
“我不可能……椿杪他……昆仑山……”
我喃喃着,头痛欲裂,脑海中人影纷纷,各时间画面重叠,一些原本不存在的记忆如开闸泄水般涌出。时间被拉得很长,山川带换,沧海桑田,云梦泽枯竭,留下一个小小的水潭,仍然被人称为“云梦”。
笑话。
龙神为之死,泰伯为之陨落,扶桑为之被囚禁、折磨了上万年。
诸神当初坚守,一点遗迹都没有了。我终究辜负了女……
不久前那股异样的痛苦重新席卷而来。胸腔如同受到重击,五脏六腑搅作一团。孤苦,绝望,悲伤,愤懑,不舍,自责。一齐奔涌而来,将我淹没。
“如果我是,那你又是什么?!”
我嘶吼道。
那人影垂目看我,他的面目已经极淡,快要辨别不出了。
“我是过去,现在,未来;我是一切生灵的来源与归处;我是偶然的初始,也是注定的湮灭。”
“椿杪是我的一缕神魂,而你,是神魂历经一万三千年后凝成的魄。”
南荒圣君救走丹殊,“如果你没想起来,那现在你只是十二分之一的神灵。”
娇娘爱怜地抚摸,“你神魂不全了。”
雷神愤怒地追问,“君上为什么不救我们?”
镜面神戏谑顽劣,“丧失了神格,果然变蠢了。”
北冥神君外表平和,“帝君,许久不见。”
时间回溯,椿杪遇龙,苍梧山修道,魔王来访,巫鬼之争,山鬼与鲤鱼,古牧原新月湖亡国之役,秦州百万流血千里,临沧山收养湛星河,窃取西王母雷钎,以身魂相祭重启魔渊……
这一切发生时,我就在椿杪身边。
修鹤当年给椿杪灌药,看见魂魄分离之状。那不是椿杪的魂魄,那是我。
我附身椿杪,已经一万三千年。
无数画面跳出我的脑海,一万三千年的记忆渐渐复苏,剧痛之中,人影的声音微弱下去。
“你作为扶桑帝君而生,但终究跳出了天道的掌控。脱离神格活下去的**如此强烈,最终连天道也奈何不了你。”
“恭喜你,终于杀死了扶桑帝君。”
我再抬起头来时,那人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杀死了扶桑。
神灵陨落,本应该天地同悲,但此刻只有我站在化外之境,看着人影消散后的空虚。
他已经死了。很久之前,就已经陨落了。他的灵识留在我的魂魄中,等待被释放,点明我的身份,召回我的记忆,送我回到扶桑地。世间最后一尊先天神灵,无穷神力最后一点效用,是拦下金乌,护住了我。
昆山壁中我看见他被困在无边恶意里,原来他已经在那恶意中独自挣扎了数千年,到如今,终于灰飞烟灭。
我抱头跪倒在云端,一切来得太快。
他等了我一万三千年。
他是我的至交亲友,是我的父母兄弟,是我无法偿还的罪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