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湛星河伤了修鹤?”我不知道是惊讶好还是悚然好,“湛星河才几岁?我也没教他多少道术啊。”
山鬼平淡道:“我本来也不信的。不过湛星河体内的阴元异常,若修鹤师兄没有防备,被他一击得手也不奇怪。”
“就算修鹤没有防备,伤他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由于扶桑神力天然能祛除魔气,我算是修鹤的天敌。但即使如此,若真对上修鹤,我也要好好掂量一番筹谋战术,不可能做到瞬间打伤他,还是短时间内养不好的那种伤。星河只是阴元有异,何至于就到了这样强悍的地步?“而且星河这孩子虽然倔强,其实很重情谊,内里也是个极温柔的人,他伤修鹤干什么?修鹤是他师叔,对他有救命之恩啊!”
山鬼扫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没人清楚星河在哪儿了对吧。”我顿感头疼,这种羽翼未成却喜欢闹事的后辈最难管教,本来我打算将错就错让修鹤替我管教他,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时间更紧了。“唉,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小子。”
我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讨债鬼,就问:“笃笃现在在你那边?”
山鬼点点头:“笃笃还认得我,我让它自己去吃青团了。”
这个贪吃鬼,总是为了吃的坏事。话说通目狻猊怎么什么都吃?地私其的尸体,路边野草,糖块,桌角,青团,我就没见有什么它不吃的。
山鬼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别的要问了,低头道:“你问完了?你不问问我?”
我其实是想问的,但山鬼对我越是情深义重,我就越是迟疑。
“怎么不问呢?问的。”我说。
神鬼的时光很长,动辄数千载数万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跨度,多少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我们眼中只是寻常。
神鬼的时光又很短,因为能激起我们情绪的东西,往往不是能天长地久的。也许是路边一朵三叶堇,也许是偶然划过长空的白鹭,也许是桃花江畔的一个人。神鬼不死不灭,但若没有情绪,一万年和一瞬间也没什么差别。
扶桑当年被谣传“丧失情感,所以才能做众神之神”,泰伯陨落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分出一部分神魂去人间经历轮回。神魂有魄,到了椿杪死后,就融合成了我。
我无法回应山鬼的感情,无论是兄妹之情,朋友之义,还是那层朦胧的、苦涩的、只属于人间的爱。
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身上有那么重的担子,那么多条人命。
我不能害她。
“你呢,你遇见了修鹤,然后呢?怎么想到来临沧山了?又怎么做了这里的山神呢?”我微笑着问。
山鬼一直低着头:“然后……我听修鹤师兄说你装作不认识他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认出你。虽然那个不是你。”这番话颠三倒四,但我知道山鬼的意思。修鹤一开始没认出我是椿杪,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椿杪的记忆。
“你突然不见了,修鹤师兄分析说可能去做什么事。我想,会不会你回到苍梧山了呢?我去找了,没有。我又想,也许是临沧山呢?可是也还是没有。”
“我又把你弄丢了。”
地面上点点滴滴被水珠溅湿。
“临沧山我也很久没来,想不到变了很多。这里原来的鬼怪都不见了,反而有许多凡人聚居。我找你的过程中,在三白水潭旁边坐着休息过。他们把我当成山神,我没有理会他们。”
“后来中原大乱,西方昆仑山处火光冲天,映照人间。众神擅离职守,临近的山神想抢夺临沧山的山脉灵气,几个山神联起手来,几乎吸尽了所有灵力,只留下荒山废石,遍地尸体,和奄奄一息的百兽与凡人。这是你曾经居住的地方,我怎么能让他们这样?”
“我就,就先一步占据了山筋地脉,串联起十几座山,然后打败了他们,平衡了方圆千里灵流。争斗过程中,也许被凡人看见了一二,就开始这样祭祀我了。”
我摸摸她的头:“你做得很好。”
我当年册封的山神,一个个都没尽到山神的义务。大难当头,没想着怎么解除危难,却第一个压迫辖下生灵,大肆掠夺以饱私欲。秦川山神甚至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斩首分尸侮辱,连头都不冒一下。
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女鬼,虽然没有神位,做的却是神灵应该做的事。
我悄悄在手里扣了一块缩小的玉牒,特意轻声道:“天命神祇,造化四方。临川山神,福泽众生。”
神言有灵,玉牒上闪过一道金光,接着玉牒化为虚影,顺着我抚摸山鬼的手进入山鬼体内。
从现在起,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山神了。
但山鬼并不知道。她低着头不让我看她的脸,泪珠却不受控制,成串地滴落。
“那个长得很像你的云梦水神来看过我。”她几乎泣不成声,“他本来是来找你的。他快死了。”
龙三。那个时候被疑似西王母的女神攻击重伤。
“他说,如果你还活着,也许你这里有解开一切迷局的答案,但是你不在,生死不知。他坐在三白水潭前喝了一夜的酒,和乐师讨论了一夜音乐,破晓时,他突然呕血,遁去云梦。”
“我记得你说过龙血和你的血很像,是极为霸道的灵源。我不敢让云梦水神的血流落在外,就把血收集起来。但是……但是……”
“那血液化为灰烬了!”她抑制不住,抬起头来,泪痕遍布青紫色的的脸,“原本是灵,是生,是希望,怎么会突然化为灰烬!”
“我那时肝胆俱裂,一遍遍想‘龙是这样,你呢?你会不会,你会不会……’”她悲不自抑,无法说完那句话,终于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