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考虑到远程供货不易,且那时世道已经乱了,帮着桑萝买粮时又知道桑萝也是小门小户,一个小娘子带着个小姑子小叔子过日子,这样的小娘子手上捏着好几个方子,做点几文钱一份的小生意……虽则东家也不是那恶行恶状的人家,许掌柜到底生了几分慈心,不想给桑萝弄出什么麻烦来,索性就没往歙州报。
所以王家还真不知道。
待到沈烈回来这边席上,便有同窗笑问他:“沈兄与郑家交情不错?”
沈烈先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郑家?”
那同窗把眼往桌上一瞟,笑道:“黎祈都在这桌上了,还问是哪一个郑家?”
禇其昌忙接过了话来:“诸位有所不知,这与郑家却不相干,原是沈家自己就会做的东西,咱们圣上嘉奖的这位桑娘子可不是小户出身,出自东郡桑氏,与咱们刺史夫人算是同乡。”
然后三两句把黎祁在歙州一带只郑氏有的事与沈烈说了。
沈烈在州学读书数月了,对歙州的情况也算是颇为了解了,自是知道郑氏的,只从来不觉得自家会和郑氏有什么牵扯,所以同窗提的郑家他一时根本没往那一处关联。如今听禇其昌三言两语把其中关窍与他说了,他才知同窗说那话的原因,倒也还稳,既不见惊慌,也未见自得,只笑道:“是吗,那也是巧了,那你们正好尝尝,这东西趁热吃味道更好些。”
说着就坐下,招呼大家开席,又说眼下各处粮食都是奇缺,也买不来酒,有宴无酒,招待不周让大家多担待担待。
他这般平常处之,倒叫在场一众同窗更高看沈烈几分,且刚才禇其昌那话里透出来的东西可耐人寻味了啊。
他们从前只知桑氏献犁得了圣上嘉奖,未曾想这桑氏出身竟也不低,尤其一句与刺史夫人算是同乡,这话从禇其昌嘴里说出来,显见得那桑氏与刺史夫人交情怕是也不差。
有心细的更是发现沈家这屋里的墙面比之他们见过的也不同,格外的白且光滑,似王六和林家子弟一看就门清,独家的方子,他们两家的都比不上。
这天下掌着各种方子最多的是谁?
世家。
因为传承这种东西靠文字、靠书籍,而收藏着最多书籍的其实就是世家。寻常百姓别说接触书籍,连识字的机会都难有。
一顿乔迁宴,沈烈这一众同窗对沈烈,对沈家,对沈家这位如今声名极盛的桑娘子又都重新做了一次定位。
沈烈等把客都送走了,才把这事与桑萝说了。
桑萝倒是不怵,豆腐方子在一部分世家手中她是早就知道的,对大世家而言,他们有无数类似这样的小方子,豆腐方、点心方、胭脂方、香方等等等等,不计其数。
这和造纸术那样利益相干的东西不同,这些小方子更多只是给他们的生活增色,给家族增底蕴,真正的大世家不会把这个看得特别重,尤其豆腐这样成本低廉的东西,拿出去经营,那些个大世家怕是还会觉得自跌了身价。百姓里真有人会做个豆腐,世家还要扑杀了不成?
不过握着豆腐方子的世家歙州就有一个还是有些出乎桑萝意料的。
沈宁是知道她大嫂等入秋黄豆一收成就会把豆腐这营生重新做起来的,因为家里的山地上今年和果树套种了大量的黄豆,总不能是自家吃,便就问道:“那咱们家后边卖豆腐不会把那郑氏给惹炸了吧?”
小姑娘现在对世家、庶族之类的也有些概念了。
沈烈道:“只等过几日看郑家的反应就知道了,到时再做考虑不迟。”
沈宁一时没听明白,沈安为她解惑,道:“今日来的学里的同窗,有真跟大哥交好的,有关系寻常来捧场的,也有关系挺一般做面上交际的。”
主要是他们家,他大嫂近来在歙州风头实在是盛。
沈宁意会过来了,眼睛微圆:“大哥是说有人会跟郑家说这事?”
“是,不过郑家未必会有反应。”
桑萝看他说得颇有笃定,便看了沈烈一眼。
沈烈哪会跟她卖关子,道:“一则你如今在歙州的声望极高,这点小事郑氏不敢大动干戈,御赐的牌坊也不是白立的,圣旨还供在家中,二则,你可知曾刺史原本属意的州学博士是谁?”
桑萝眉微抬:“莫不是郑家人?”
“正是郑家老太爷,有曾刺史夫妇这样支持办学的,自也有惜着胸中那点文墨不肯轻授外人的,我听禇大人说这位郑老太爷叫长史大人连坐了几回的冷板凳,曾刺史黑了脸,直接改聘了林家老爷子。”
桑萝想起此前范妃娘与她说的那些,有些明白了,她反应也快,问沈烈:“所以,郑氏子弟眼下在大齐没有入仕的?”
但凡族中有子弟在朝为官,都不会敢这么明目张胆跟朝廷政令对着来,而已经跟曾刺史对上了,曾刺史一日在歙州任上,郑氏子弟想要入仕谈何容易。
沈烈眼里带了笑,道:“正是,当今任官要么由圣上指派,要么是走恩荫,或由高官、州刺史举荐,要么就走科举,走科举也得是州刺史推举才能入京赶考,郑氏当初拿乔,眼下算是把这一条路给走绝了。所以,皇权一日稳着,郑氏还想入朝为官的话是绝不会把圣上也得罪了的。”
那就不是把曾刺史盼走就能翻身的事了。
……
这事被沈烈料中了。
不过第二日就有人把消息有意无意透给了郑家,方子是郑老太太当嫁妆带进郑家的,她一向以自己手中的这些小方子为豪,听得最近在歙州城颇为出名的桑氏手中也有做黎祈的方子,心下自然不爽利了。
“东郡桑氏,好高的出身吗?不过是如王家林家之流。”
心里已经是窝了火,拱着拱着就想去给那桑萝找一找不痛快。
几十年的老夫妻了,郑老太太眼风动一动郑老太爷都知道她琢磨什么,一旁丫鬟给他捏腿打扇都去不了他心中的烦:“你消停一些,那桑氏不是你想出气就能出气的人,且大齐会做黎祁的家族有两掌之数,你都教训得过来?”
“那也不能是个泥腿子会做。你倒说我,你当初若不拒那州学博士,如今大郎他们会这样憋屈?怎么着不能弄个长史别驾县令的当当?轮得着那林家大郎去任了县令?”
这话简直点着了火,朝廷拿到了造纸方子办造纸厂的事桑萝不知道,郑老太爷能不知道?到这一步,他再不想认也得认,他当初那一步就是踏错了。
可清楚有什么用,就曾子骞那家世和性子,当初扇出去的软巴掌他还能圆转得回来?
因而郑老太太这埋怨的话正正准准扎在了郑老太爷的痛脚上,那边话一落,郑老太爷就沉了脸,手里一串佛珠呯一下拍在旁边几案上:“你要是想等那曾子骞升了以后大郎他们都出不了头,你就只管去动大兴庄。”
他站起身来拂袖就走,那串平日里拿在手上没少把玩的佛珠已是断了线,数十粒佛珠从几案上滚落,在石地板上呯呯的弹跳着,急雨一样敲在石板上。
郑老太太被吓得整个人都轻微弹跳了一下,一时讷讷不能言,原本对公公也有怨言的大太太这下也不敢拱火了,忙劝郑老太太:“娘,这事算了吧,总归就是多了一家人会做黎祈,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桑氏圣眷正厚,咱犯不上这时候碰上去。”
郑大太太这时候还真是想得太美了,豆腐这样平价又营养的好东西,桑萝会让它在歙州只姓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