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他仍会陷入困境。沉入冰冷的湖心,无论如何挣扎都触碰不到水面,只能在寒冷中窒息绝望。
“上京九载,我时时安常守分,故作樗栎庸材,方才保得性命。执政欲乱诸侯,向天子进策放归质子,我终得以归国。”
短短几句话,看似平平无奇,却道尽此间危局,字里行间触目惊心。
“乱国之策不成,执政和天子不肯罢手,更视我为肉中刺眼中钉,必要除之而后快。”林珩话锋一转,提及上京遣使,并将天子诏书捧给国太夫人。
“天子下旨封我为侯伯,命我召集诸侯代天子讨逆。旨意看似恩重,实则以晋为靶,欲孤立于我,使晋自绝于诸侯。”
奏疏上盖有天子印,半点不能作假。
国太夫人接过竹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再听林珩所言,当即怒不可遏。
“欺人太甚!”
这般明目张胆,阴险毒辣,是欺晋国无人?!
“天子在明,执政在暗。礼令单冲、介卿刁泰,此二人名为使臣,实则为执政之棋。单冲身中秘药,发作癫狂,有癔症之态,其意在激怒于我。无论我动手与否,他必死在肃州。届时,上京自能借题发挥,从容布置,申斥、降爵皆有可能。”
林珩一言道破执政密谋,恍如亲眼所见。
“介卿刁泰虽未中药,也是阴谋中的一环。无论事成与否他都会死,和单冲一样走不出肃州城。”
执政万般谋划,自以为算无遗策。
他偏要搅乱对方布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令其自食恶果。
“君侯受伤是故意为之?”国太夫人开口,点出林珩破局的关键。
“果然瞒不过大母。”林珩果断承认,笑容清浅,黑眸深邃,看上去有几分虚弱,却莫名予人危险之感,“执政欲我死,更欲令我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我自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国君怒杀上京来使,晋将背负恶名。
反之,使臣持剑行刺国君,切实录入史书,上京该如何对天下交代?
“单冲行刺于我,被刁泰当殿击杀。事宣于城内,不日将传遍诸国。待刁介卿返回上京,天子执政必有耳闻。”林珩说得云淡风轻,窥不出半点情绪波动,“日前有传言,天子疑执政。我有意再添一把火,促其自乱阵脚,免得有暇再生毒计,扰乱丰城会盟。”
听完林珩的解释,国太夫人叹息一声,怒气烟消云散,只余身为祖母的担忧:“君侯,今日之事作罢,日后务必惜身。”
“大母放心。”林珩单手覆上伤处,手指微微用力,痛感一如既往,他却似感觉不到,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异常无害。
国太夫人也知林珩的性情,知晓他嘴上答应,行事未必会有更改。
坚如磐石,性韧不拔。
不仅是手段,连脾气都像足了十成。
国太夫人捏了捏额角,颇有些无奈。然而抛开情感,以大国掌权者评价,林珩的选择无可指摘,反戈一击堪称完美。
若晋烈公再世,必要畅快大笑,感叹一声:子不肖,孙有继。
祖孙俩这番谈话,田齐一字不落听入耳中。
知晓天子和执政所为,幼时的观念轰然倒塌。对如今的上京和天子,他再无半分敬意。
“昔有中山国,今有蜀国,下一个是谁?”
初代天子分封诸侯,迄今超过四百年。
诸侯国日渐强盛,大国争霸交替往复,明君不胜枚举。
上京却在故步自封,贵族们日渐奢靡,执政有心无力。天子多疑,膝下诸子庸碌无为,威严逐日衰落,已经无法遮掩。
“日月轮替,此消彼长。”
田齐遭逢巨变,一夕间成长。
在肃州这段时日,他见识陡增。回想林珩的种种举措,他隐约猜出对方的野心。换做数月前,他或许会惶恐,会感到不安。现如今,他必然要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在他被迫离国颠沛流离之际,是林珩收留他,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为人者,理应恩怨分明,有怨当报,有恩更不能忘。
“阿齐?”林珩的声音传来,打断田齐的思绪。
田齐抬起头,就见林珩和国太夫人停止谈话,四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目光中透出疑惑。
“这件事你如何看?”林珩手指诏书,点出召诸侯出兵一事。他方才唤了两声,田齐一直没有回应,分明是在走神。
“阿珩之意如何?”田齐反问道。他清楚自己的本事,绝不会强出头。
“我之意,丰城会盟时,你与我同行。讨逆事定下,你自领一军。”林珩道出腹案。
“阿珩,我不擅军事。”田齐曾想向林珩借兵,回想起来颇有几分赧然。
“军中有善战之人。”林珩说道。
田齐反应不慢,领会其意,当即眉开眼笑,道:“全听君侯安排!”
两人商定时,单冲的尸体被送至刑场,依刑律车裂,头颅悬于城头。
刁泰的车驾疾行出城。迥异于来时的张扬,队伍中旗帜倒伏,车厢上的标记也被遮挡,务求不引人注意。
出城数里,队伍后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察觉到情况不对,甲士请示刁泰:“使君,有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