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伊始,众人就察觉端倪,这场飨宴名为嘉奖,天子未必情愿。
酒食严格遵照礼制。
这种规格源于分封之初,彼时国家初立,诸侯多是毕路蓝缕,艰难竭蹶。大环境之下,天子崇尚节俭,宴上酒食不算丰盛,甚至有些粗糙。
在当时,飨宴规格符合国情,诸侯全无异议。
换成当下,上京奢靡成风,上自天子下至贵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这样的酒食设飨宴就显得不合时宜。
但摆出礼制,这样的宴会又无从挑剔。
众人窥出天子的意图,目光聚集到雍檀身上,心中各有所想,却不能宣之于口。
“天子心狭。”有人低声道。
“慎言。”身旁人立刻提醒。
天子此举挑不出错,却是明摆着恶心人,实在令人看不过眼。
他国使臣尚且如此,何况是雍檀这个当事人。
他看着面前的食器,忽然冷冷一笑,在满殿寂静中站起身,迈步走至大殿中央,擎起林珩赐给他的符节,朗声道:“晋使雍檀,奉君命入觐,贡绢、谷、奇珍等数十车,唯敬天子。然臣有事不明,请天子赐教。”
雍檀刚一起身,殿内众人同时一凛,脑子里闪过两个字:来了!
楚国使臣鹄离看向雍檀,双眼微眯,似已猜到他会说些什么。目光转向天子,果不其然,后者面色阴沉,眼底的冷意藏都藏不住。
天子一直对雍檀避而不见,专为防备今日场景。
奈何天不遂人愿,盗袭城内,晋使击盗有大功。不设飨宴不能堵天下人口。
“今日飨宴,不提他事。”天子沉声道。
“事关重大,臣不能从命。”雍檀不肯给天子台阶,当场堵住对方的借口,直言道。
天子猛然攥紧拳头,目光锋利几欲杀人。
雍檀不以为意,继续道:“天子,天下共主,理应正直公平。”
话音落地,殿内愈发寂静,落针可闻。
执政扫一眼天子,遇上对方的目光,却首次避开视线,无意出面为他解忧。
“晋、楚同为侯国,楚求聘晋室女公子,不遣使者,仅派甲士递送国书,实乃无礼。女公子有爵,有封地,楚以夫人聘,更是蔑晋!”
雍檀口若悬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公子拒聘,合情合理。”
“我国国君派人入楚,斥楚无礼,怎想楚竟射杀来人,更派兵袭晋边,焚临桓要塞。”
“行径之恶,无耻之尤,令人发指!”
雍檀直视上首,牢牢锁定天子,目凝霜雪,令人脊背生寒。
“楚恶行昭彰,反倒打一耙,上疏污蔑我国。天子不查真相,偏听偏信,下旨申斥我国国君,行止昏聩,何其不公!”
目睹众人神情变化,楚国使臣拍案而起,驳斥道:“一派胡言!”
众人寻声望过去,楚使鹄离正迈步离席,行至大殿中央,与雍檀正面对峙。
“我国君上诚心求聘,你国女公子拒婚,言辞多有不敬,怎言颠倒黑白?”
“不敬?笑话!”雍檀满面冷色,与之针锋相对,“女公子拒婚,书信内容无不可言,有哪句不对?言年龄不为配,还是言晋楚大仇?需知女公子豆蔻年华,楚侯长她十岁,怎不老?烈公时,晋楚鏖战,边境烽火连年,怎不为仇?句句实言,有目共睹!”
“你……”
“我如何?”雍檀不给鹄离驳斥的机会,继续道,“况国书递送时,楚侯仍为公子,女公子有爵,地位不次。言不敬,实强词夺理,贻笑大方。”
他所言句句实情,鹄离无从反驳。
就在这时,齐国使臣翁夹出声:“晋使言楚杀晋人,据我所知,纪州城下死的都是胡人。”
胡人?
多数使臣仅知晋侯派遣骑士,并不知全是胡人。乍一听翁夹所言,不免议论纷纷。
翁夹环顾殿内,目光落回到雍檀身上,不怀好意道:“我竟不知,晋何时与胡为伍?”
此言可谓诛心,歹毒之极。
楚使抓住机会,开口质问雍檀,表现得咄咄逼人:“楚杀胡,何过之有?”
天子也放松紧攥的手指,借机落井下石:“尔言之凿凿,诉予一人不公。晋与胡为伍,懈怠守边之责,忘却本分,难道不该问罪?”
闻言,雍檀不惊不怒,坦然道:“骑士为羌夷,居晋阳多年,内附与晋。”
“你承认就好。”天子乘胜追击,“既如此,楚杀胡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晋侯罪加一等。”
淳于起不能再坐视,闻言就要起身,却见雍檀面色如常,直视满面得色的天子,不紧不慢道:“史书载,平王迁都,有五羌、三狄跟随,一路扈从。八部首领护驾有功,平王授其爵,准部落内附。若臣没有记错,上京诸君中,不乏八部血脉。”
这番话一出,天子的得色僵在脸上,鹄离和翁夹神情骤变。
“晋许羌夷内附,便是罪加一等。平王授爵羌狄八部,明确记载史书,依陛下之见,又该如何问罪?”
雍檀手持符节,孤身立于大殿中央,正面天子的恶意,夷然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