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节(2 / 2)

    祝缨道:“你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比较少见灾情,她到福禄县之后的十几年,是比较罕见的风调雨顺,偶有减产,压力也不大。但是小时候家乡也遇到过歉收,虽然不算太严重。而近年来天下的灾害似乎也多了些。荆纲年纪比她大,见过的应该比她多。而且他是从吉远府考出去的人,背景也不硬,宦海沉浮,见的也多,这么情绪外露不正常。

    “知道一些,亲见惨剧很少,过了数日当地官府还只是漫不经心,竟不知心疼,救济也是一团糟,只推说存粮被泡坏了,没有。亏得一些乡绅、族老,又或者当地百姓自救。不然,就真的要吃人了。”他以往没见过这么惨的。

    祝缨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某地?它可有不少亏空!这场大水可帮了它的忙了!逋租、隐户、逃亡、隐田、私放官司……种种存档,都可以推给这场大水了。不但火能够消除痕迹,水也能够哩。”

    荆纲沉默了,这其中的猫腻他又岂能不知呢?那样的惨状,多半也与当地官员心思不在救灾上有关。

    更让荆纲痛苦的是,大水渐渐退去,驿路没有恢复,当地饮食困难,米价踊贵。

    他们决定从小路回乡。

    没走多远又被人打劫了!第一次,他的护卫们拦住了,只损失了一只装粗笨家什的箱子。第二次,匪类竟执兵刃,他折了两个健仆。亏得他当机立断,把笨重的行李都给扔了,他夫人又抖散了包袱,铜钱等洒了一地,引人捡拾,这才有机会逃掉。

    这下不敢再走小路了,斜插过去又回到了官道上。赶了几天的路,斜插回来,发现已经绕过了那段坏掉的官道,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才有心清点行李,发现在任上的积蓄丢失了大半,夫人的侍女也丢了一个。

    他也无心再追究了,匆匆赶回家乡。幸尔接下来的路途还算顺利。

    “朝廷,是不是现出颓势了?”荆纲有点痛苦地问。

    祝缨点了点头:“有点儿。”

    荆纲道:“我回到家里发现吉远府还勉强有些昔日的样子,总疑心是自己想错了。天下之大,又岂能各地官员都是能臣?想与人谈一谈时局,又无人可说。吉远和乐,谁肯听我一个老头子危言耸听呢?我想,如果如果天下还有人能看出来那就是您了,才来想同您说一说。

    到了安南一看,再与外面一比,这里可谓桃源乡了。您这儿不比山外富庶,但像个孩子,每过一天都长高长壮一点儿。山外富庶,却像是个过了五十岁的人,之后每过一天,都老一天。日后,可怎么办呢?我竟觉束手无策,难道要眼看着局势颓丧下去,大难临头?”

    “你这是伤心了,才将事情想得坏了。一个国家,没那么容易完。桓灵二帝折腾了四十年才折腾出来一个黄巾,还被剿灭了。今上还没到那个地步。你刚才说的地方,就是顾同要去的。一场大水也好,旧账清了!看他怎么折腾吧。”

    “宰相器度,还想着弥补天下。您有今日,是自己一手一脚打拼,朝廷对您……您还愿意……”荆纲后半句说得含糊,终没有说皇帝、朝廷的坏话。

    “百姓何辜?”

    “是啊……”荆纲感慨完,又严肃了起来,道,“还能救么?”

    祝缨道:“难,越来越难。”

    “哪怕是您?”

    “王相公曾经想救的,结果你也见着了。”

    荆纲不再走动了,站在街边树底下,眼泪往下掉。一声婴儿的啼哭惊醒了他,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一个婴儿,有点羞涩地闪进了不远处的一所房子里。

    他说:“我比您年长,必然早死,上天若是垂怜,不让我亲眼见着乱世,那是我的福气。我的子孙未必就会有那样的好运。如果有那么一天,您这里会是一片乐土,请您看在当年梧州的份上,照拂一下吉远府,使之免受兵祸。”

    祝缨道:“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呢?你阅历丰富,不该如此伤感、软弱。”

    荆纲苦笑道:“我自诩也有些城府见识,世上岂有非黑即白?多的是和光同尘。近来忽然察觉,世情比我想象的还要混沌。人老了,总会想得多些,将过往种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将所有自己的尴尬、缺失想了又想。忧惧之心也就浮了上来。

    还请您答应我,吉远府就在安南之侧,我知道您一向有章法,可毕竟是自己家乡,难免想求个保障。吉远父老,一向心念大人,还请大人垂怜。”

    “好,我答应你。”

    荆纲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见笑了。哎,当年吉远府,也与现在的西州一样。如今不免多了一点呆板之气。”

    祝缨道:“江政是个好官。”

    荆纲认同地点了点头:“不过对朝廷有点儿死心眼儿。”

    祝缨道:“他要不是个死心眼儿,又做不好这个官了。”

    荆纲道:“吉远本就不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他先前又要把贸易削减,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亏得后来您让他转过来。否则……他眼里有朝廷,地方上难免受点儿亏,受了亏又没处弥补,也是气闷的。”

    “关键时候,他守得住,现在没有损失,就好。”

    “道理都懂,人心跟大道理是两回事儿呢。吉远父老都很想您,只恨您不能再到吉远,大伙儿进山也难。”

    祝缨笑笑:“有心就好,我也很想大家。过阵子,我还会去梧州一趟,到时候,我下帖子请大伙儿到梧州吃酒。”

    荆纲道:“不知我能不能凑一凑热闹?”

    “当然!你是头一个。”

    荆纲终于笑了出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荆纲在西州住了数日,天气凉爽时便向祝缨辞行,他得回家守孝,不能总在外面滞留。人走了,却“滞留”下了一份礼单,除了珠宝珍玩之类,另有一东西——吉远府的父老们共同孝敬了一分红利给祝缨。

    明面上的理由是,吉远府有现在,都是因为祝缨当年经营打下的底子,当地士绅都铭记在心。当年,项家曾代持过一部分产业,后来祝缨北上退出。等到祝缨再次南下,江政南下赴任,项家也逐渐退出了一部分产业。

    大家商议着,觉得这样不行,既然祝缨已经被朝廷承认做节度使,又不再限制贸易了,那该给的还是得给。

    只不过,这一次大家不再通过项家了,直接让荆纲给捎了过来。每年给祝缨送过来糖若干、粮若干、布若干,以及一些南货。

    祝缨情知这是吉远府士绅缴的“保护费”,江政毕竟是有能力的,他现在还没走,只要他在任上,士绅们的许多活动是受限制的。有些事,比如隐田隐户,限制他们是对的。另外一些事,比如多招点女工干活、跟山里贸易,你限制个啥?

    必要的时候,士绅们也是借她跟江政打个擂台。

    这保护费她毫无愧疚地收下了,她现在也缺钱!整个安南好东西不少,矿藏也有,可惜花钱的地方也多,路还没修完、渠也没挖完。西州城的工程还在收尾,祝青君的骑兵要养,接下来是把关隘翻修、扩建、加固,然后是各个城,怎么也得整修一遍。

    像博州、黛州这样的,它就没有个像样的州城,不得修么?

    哦,对了,还要建学校,这个也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