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三十岁前,只怕就能坐到你的位置上。”曾有别的翰林说道。
孟宴礼摇头:“我赌他三十岁,入内阁,为国士。”
那翰林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孟大人,你对这个学生也太偏心了。”
彼时孟宴礼志得意满:“我说他行,便一定行。你等着输钱吧!”
此刻,看着昔年那个最让他得意的学生囚衣加身、伤痕累累,孟宴礼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痛。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到浔州之后,这些钱便供你日常开支,这些伤药一并给你,早日养好身子。”他的手有些抖,宋也川却微微摇头:“多谢孟大人,只是也川如今是罪臣,孟大人实在不宜和我有牵扯。”
宋也川下狱后,孟宴礼曾多次去三希堂求见皇帝,皇帝不见,他便跪在门外不起。皇帝倒底给了这个老臣几分薄面,将劓刑改为了黥刑流放。
此刻,宋也川反倒比孟宴礼更平静,他眼中含着一丝笑:“昔年入孟大人门下,修文正身,受益良多,也川此生难报大恩,请孟大人受也川大礼。”他躬身跪倒,行一叩礼。孟宴礼想上前搀扶,却被锦衣卫拦住。
稀薄的日光照在他清瘦的脊背上,这厚重的锁枷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孟宴礼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两行浊泪自眼中滚落:“你是我最后一个学生,自你之后我孟宴礼不再收徒……我也再也找不到像你一般的学生了。”
宋也川亦眼尾微红,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刘瑾平声说:“孟大人止步吧,我们要带罪犯上路了。”
孟宴礼从怀中掏出荷包,递与押解宋也川的几个番役与锦衣卫:“我这学生身子孱弱,求各位多多照拂,不要让他含冤而死。”
那几人对视一眼,并不收下,孟宴礼便用了几分力塞进他们手里,刘瑾叹了口气,别过身去。
秋日的风已经有几分冷意,从东华门的掖门出了皇城,宋也川回过头去。入目是恢弘的朱红色宫门和上头七十二个嶙嶙的钉头,再往深处便是外方内圆的拱型门洞。在视线所能看到的最远处,孟宴礼还站在原地。他逆光站着,看不见表情,可依稀能发觉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
十月十五,月圆。
鹿州。
宋也川觉得自己快死了。离开京城之后,便有番役带着他一路南下。不舍昼夜,披星戴月。狰狞的锁枷摩挲着他手腕的伤口,斑驳的红痕早已入木三分。
此时路程刚刚走完一半,十月的天气,风里已经带着刻骨的寒意。最初离京时,宋也川便一直在发热,刚到鹿州境内,已经烧得浑身滚烫。
离浔州还有千余里,那番役看他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了。
因为收了孟宴礼的钱,眼见宋也川生机渐无,那番役略微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把他的锁枷拆了下来,只留下腰上的一根锁链。他沽了一壶酒,喝得醉醺醺的。看着坐在路旁的宋也川,抬起脚用脚尖轻轻踢了他几下:“你要死就早点死吧。你解脱我也解脱。”
他们今日便宿在城内这一处避风的空地上,番役不知从哪抱来一捆茅草,自己已经躺在了上面,左手握着宋也川身上的锁链,右手喝了一口酒。
头上孤月冷冷,月光落了宋也川一身。他的头轻轻放在膝盖上,觉得周围的人声都已经远去了。他把手伸向怀中,隔着薄薄的的衣料,缓缓摸到了一本书。这是他一路上,趁那番役睡着后,偷偷爬起来默写出来的。
书中写的是昔年万州书院的策论,万州书院以此策论在江南士人之中声名鹊起。君以此兴也以此亡,也正是这篇弹劾阉党的策论,让万州书院毁于一旦。这是宋也川的残念,这也是藏山精舍蒙难的根源。宋也川的父母也和千千万万江南书院的士人们一样,为这一篇策论,流干了血。
他在这件事上有莫名的执念,他不甘心这篇策论彻底被摧毁于天地之间,彻底沦为这个王朝中青烟一缕、齑粉一片,这篇策论凝集了无数条性命,他不想让那些人以生命的付出付之东流。可就算他能默写出来,又如何呢?他已经逐渐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只是心里涌动着一丝微弱的不甘。若是就此无声无息地死了,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乃至江南几十座书院的魂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头顶的圆月忽远忽近,它的光华竟是如此璀璨夺目。
远处有马蹄声响起,由远而近。马蹄踏起一片尘土。宋也川缓缓抬起头,眼前便是四匹毛色纯黑威风凛凛的骏马,车夫扬起马鞭,在空气中甩出漂亮的鞭花:“公主车架,避让!”看见马车上雕刻的木槿花,宋也川的目光找到了一丝焦距。
宜阳公主。
建业四年的秋天,宋也川被点为榜眼。自鸾金台下走过时,恰巧抬头。红云绮丽,衣袂飘香,一群侍女们簇拥着一位盛装华服的佳人恰巧经过。她乌发如云,一身撒花烟罗裙逶迤身后。金装玉砌,美不胜收。他们一行人见此场景都愣在原地。
让宋也川惊讶的并非是她国色天香的容貌,而是他曾经见过她。
常州,报恩寺,那个笑起来盈盈宛然的少女,此刻眉眼如画,端庄而威严,把盛世公主的美好华丽书写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咱们的宜阳公主。”见他们驻足,走在最前的小黄门笑着介绍,“姝色无双、国色天香,也只有宜阳公主能担得起这个美名了。”
身边的探花郎笑着凑到宋也川面前:“我们之中只有也川兄丰神俊朗,待到他日官居宰辅,想来亦会得到公主倾心,保不齐到那时我们之中,便会出一位驸马爷了。”
第5章
宋也川虽为人温和有礼,骨子里其实是个冷淡性子。平日里并不喜欢和他们开玩笑,探花郎以为他会一笑了之,没想到宋也川的脸上竟浮现一丝赧然,就连耳珠都微微泛红起来。
那探花从未见过宋也川现在的样子,忍不住问:“都说才子多情,过去在常州,只怕又不少闺阁女子都思慕也川兄吧,也川兄是否坐拥齐人之福,将其尽收囊中啊?”
宋也川正色:“不要胡说,我何曾……”他脸上微红,咳嗽一声,“皇宫禁地,苏兄莫要拿我取笑。”
众人谈笑之间,公主的仪仗已经走远,宋也川再次抬起头时,只看见公主一抹宛若朝霞一般艳丽的衣摆。那一抹娇艳的红,不轻不重地在他心底留下一个缱绻的刻痕。
而这厢,公主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的馆驿,又是一群人上前簇拥上前,人群之中看不清公主的容颜,只能看见一段纤细的腰,和踏到车凳上的纤纤玉足。
身边的番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鼾声如雷。宋也川身上的锁链原本握在他手中,此刻也微微松开了一些。宋也川抬起手轻轻抽动了一下,那锁链便从番役的手中掉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那番役翻了个身,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几日不曾吃东西了,浑身上下烧得很厉害,就连视线都不如过去清晰了,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他用左手撑地,缓缓站直了身子,朝着馆驿的方向走去。
*
馆驿平日里住的人很多,大多是官员政要。若有书生进京赶考,各地也会派发驿券供其行方便。今日宜阳公主驾临,馆驿里里外外被清了个干净,只有公主及随侍仆从入内。宋也川在门口站了良久,终于见到一个人从馆驿内院绕出来。
“公主的马要用上等的草料喂,喝井水不要喂河水。另外抬两桶热水上来。”秋日很冷,说出口的话都变成一圈白气,摇摇晃晃地散在空气里。秋绥束着手吩咐过后,把手放在嘴边呵气,正想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人开口道:“姑娘等等。”
秋绥顿住,闻声望去。
月色如银,凉华满地。在这萧瑟的深秋夜里,一个伶仃的人影站在馆驿外。他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脸色十分苍白,只在双颊上有几分高热的红晕。浓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我想见一见公主。可否请姑娘通传?”
秋绥杏目微睁:“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公主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她的目光落在了宋也川额角的刺字,又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迟疑着问:“你是宋……”她本想叫他一声宋大人,可又想到他此刻的身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我为罪臣,本无言面对公主。”宋也川别过身咳嗽了几声,轻声说,“只是也川自觉不久于世,有残念未了,但求殿下开恩,让也川能见殿下一面。”
两个月前,秋绥于西四牌楼外因公主的缘故与他有一面之缘。彼时的宋也川苍白瘦弱,可精神尚可。如今不过两月光景,他已形销骨立,眼窝微微凹陷,若不是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澹泊,只怕是连秋绥也认不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