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皇宫像是活了起来,流动的灯烛从?乾清宫次第亮起。司礼监的人赶到乾清宫的时候,秦皇后?正在给明帝喂水,其余后?妃和几位皇子公主?都立在屋子里,除了温昭明。
明帝整个人才醒来,意识并不算清晰,他的目光越过在场众人,低声问:“宜阳呢?”
秦皇后?拿帕子替他擦试了一下嘴角,轻声说:“夜深露重,许是她没得到消息,又或许是睡下了吧。”
明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父皇!”一个少女从?众人之中向前走了一步,“这事儿我要替阿姊申辩两句,她将才受了伤,一直昏睡着,只怕现在还?病着呢。”
说话的人是其阳公主?温清影,她年后?才刚及笈,一双灵眸中透露出一股别样的倔强与?英妩,温清影的生母的位份不高?,早年间在宫中颇受排挤,故而?温清影的性子处处都带有凌厉的机锋。因着这个女儿的缘故,她的生母去?年年末时才擢升为了熙嫔。
“哦?”明帝淡淡的觑了一眼秦氏,秦皇后?再次伸来的汤匙,明帝没有再喝。
“昨日?夜间,儿臣突见?德勤殿的方?向起了大火,众人救火之际,阿珩衣衫褴褛地从?德勤殿中跑出,痛哭说宜阳公主?听闻父皇病重,希望自己的心意感召上苍,用她的性命来换父皇的性命。”
温清影陈述的是实情,在场众人无人敢反驳,只有楚王突然说:“你是说德勤殿?那不是……”
那是召幸后?妃之后?,送她们离开乾清宫休息的围房。
明帝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眼中缓缓流露出一丝疲惫:“你们都下去?吧。贺虞留下。”
等到众人都走了,贺虞徐徐上前,为明帝行叩礼。
“主?子终于大安了,主?子病的这两日?奴才当真是吓坏了。”他膝行上前,姿态极卑伏,贺虞把手送送的握成?拳,轻轻替明帝捶腿,“奴才替主?子活泛活泛筋骨,躺久了小心腿疼。”
明帝看着眼前的贺虞,摁住了他的手:“你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这样的活于情于理都不该你做,若是让底下的人瞧见?,你这督主?岂不是难做?”
“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任谁看见?奴才都这么说。”他认真地说,手上的功夫不停,姿态带有几分虔诚,“您救过奴才的命,是十辈子也还?不清的恩情,奴才愿意做主?子世世代代的鹰犬。”
明帝似乎笑了一下:“得了,朕知道你会说话。说吧,宜阳是怎么回事。”
“其阳公主?说的其实已经差不离了,只是有几处疑点奴才也不清楚。一是为何公主?和五殿下一同在德勤殿里,二是陛下的病十分的古怪,太医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二者是不是瓜葛着。”
“宜阳受伤了?”
“殿下是让人给抬出来的,昏了大半天,午时才醒。胳膊上烧了好大一处伤口,只怕是要留疤。为了避嫌,殿下午后?便回去?了,听说现下正发热呢。”
贺虞抬起眼,又低声说:“今日?还?有一桩事。楚王殿下天明时分要搜查公主?府,还?请了阎凭阎大人在场作证,说是宜阳公主?与?庄王爷勾结着,有不臣之心,意图谋反。在公主?府外头闹得不可开交,据说是殿下那位姓宋的面首出面摆平的此事。”
宋也川。
贺虞没有点破他的名儿,明帝却知道他说的是谁。
“连奴才都得说一句,这位宋先生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三言两语之间,不光让阎大人侧目,就连楚王都不得不割了两座城池给公主?殿下做封邑。楚王赔了城池却不生气,还?想要宋先生做自己的幕僚,陛下您说,这种人怎么就甘心留在公主?殿下身边呢?”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仿佛在开玩笑。
明帝的眼眸中阴暗如海,复杂难辨。
他初见?宋也川是在建业四年的殿试。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立于金殿之上,出口成?章、应对?得宜。更难得的是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他和宜阳公主?同年出生,月份上大了半年。想到那个倔强高?傲的女儿,明帝曾觉得,不如将她出降给眼前的少年,或许也可以琴瑟和鸣。
不点他为状元,是想让他进翰林院历练几年,试试深浅。没想到他竟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待,三年之间宵衣旰食,夜以继日?。他看到过很多次宋也川的文章,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每一次翰林院送来的文章,明帝总会把他的策论第一个翻出来。
宋也川没让他失望过,一次都没有。
哪怕写的是再简单不过的章句小注,他都会用端正的正楷书写。所有人都觉得,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微末的细节。所以宋也川的行为,完全是出于他严谨的性格,以及认真敏锐的态度。
所以宋家落狱的那一天,明帝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但他没料到自己还?会再次见?到他,尤其他又是在自己的女儿身边。
事情出乎了明帝的预料,而?作为皇帝,对?于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他采取的手段只有一个。
杀。
做为天子,他杀任何人都可以没有理由,全凭喜恶。
对?于宋也川,只要明帝愿意,他可以列出十几条罪状。
可在杀与?不杀间,明帝依然犹豫。因为他答应过温昭明,不会杀他。
更是因为方?才众人所说的,宜阳愿意以身替之这样的话。
曾捧于掌心中的女儿,说出口这样的话,让明帝心头一暖。
他对?着贺虞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朕再想想。”
灯火跳动着,明帝觉得自己的余生也像是一节不断燃烧的蜡烛,不知道将在哪里熄灭。
郑兼走进来对?着他行礼道:“陛下,五殿下来了。”
明帝颔首。
踏着火烛的光影,温珩走了进来,他瘦小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很长。
“父皇。”他叩首行礼。
他显然是随众人一同退出之后?,又在殿外等了良久,等到贺虞离开后?才重新求见?的。
露水沾衣,温珩仰着头看向床榻上的父皇,轻声说:“儿臣此来,想恳求父皇,宽恕宋也川。”
又是他。
“朕并没有说过要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