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端徐徐地又道:“当年,谢家先祖追随太祖起义,受□□之恩,恩重如山。”
“当年北方方平,江南一带三分天下,匪乱丛生,太祖决意南征,统一南北。彼时,先祖曾对太祖言,让太祖尽管放开手脚南征,有我谢家在北境,会为太祖守住北境,绝不让长狄人越雷池一步,直到最后一人。”
“如今谢家已经应了当初的誓言。”
“祖父在战亡于二十一年前,死时身中二十几箭;二叔父和三叔父战亡于十六年前,还被北狄人五马分尸,尸骨不全;大堂兄和三堂弟在四年前力竭而亡,只留下年仅五岁的遗孤……”
“去岁,先父也死了,浴火而亡。”
“谢家男儿一个个地战死在了北境!”谢无端温润的嗓音中透着一丝暗哑。
他每说一句话,皇帝的面色就难看一分,如疾风骤雨。
他是皇帝,现在却仿佛被一个臣子当堂审判般。
谢无端还在说着:“谢家被满门抄斩,连孩童、女眷也没有幸免于难。”
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死了。
他的堂侄才九岁,谢家男儿多战死沙场,下一辈人丁单薄,可就算是如此,小堂侄依然是一心从武,说要和他父亲一样保家卫国。
一种悲怆的气氛弥漫在金銮殿上。
谢无端凝望着皇帝,心早就痛得麻木,从他得知父亲战死在青潼谷的那一刻,他心底那座名为信念的大厦就轰然倒塌了。
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谢无端了!
谢无端捧着那个匣子傲然而立,声音平稳地接着道:“如今,谢家只余无端一人。”
“谢家已经应了对太祖的誓言,无愧于心,无愧于太祖。”
“谢家无罪,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景。
顿了顿,谢无端笑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清瘦的面容上,照亮了他狭长的眸子,显得有几分肃杀。
“皇上,您说呢?”
他将手里的木匣子又举高了一寸,神情淡淡浅浅,可双眼却黑得深不可测。
下方所有人全都望着皇帝,等待着皇帝的回应。
皇帝心里憋着一口气,脸上板得如寒铁一块。
谢无端方才这番话哪里是在为谢家陈情,分明是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在当堂指责自己这个天子呢。
明明是他们谢家贪功恋战,才会导致北境多年战火不休,国库空虚……
可现在,柳汌勾结北狄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绝无再翻案的可能。
世人皆知谢家蒙冤,自己若再不有所表示,就势必为朝臣、为百姓所指摘。
作为君主,可以被奸佞蒙蔽,却不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就会成为一个遗臭万年的昏君。
心里知道归知道,皇帝心里还是觉得不甘,胸口怒意翻涌,却只能强自按下。
两害择其轻。
他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了声音:“谢家无罪。”
“错在朕,被柳汌蒙蔽。”
闻言,徐首辅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
只要皇帝肯对谢无端低头,那局面就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徐首辅的神情略略放松,迟疑着是否出言缓和一下气氛,总得有人给皇帝递个台阶下。
更何况,这里还有北狄人在。
让北狄人亲眼看着大景君臣不和,君弱臣强,怕只会对大景心生轻蔑之心。
徐首辅沉吟着,正要开口,就听谢无端紧接着又道:“敢问皇上柳汌‘何时问斩’?”
他在最后四个字上加重了一点音量。
皇帝的脸色又是一僵,抿紧了唇,那股灼灼的心火又被这句话添了一把热油,猛地蹿了起来。
皇后又哭又闹,皇帝便想着能拖就拖,本是打算等万寿节那日,先立太子,再大赦天下,免了柳家的死罪,最多流放三千里。他可以派人去官庄私下里传道口喻,照应柳家人,总会让他们衣食无忧。
偏偏,谢无端不肯罢休。
瞬间,那熊熊燃烧的心火直蹿到头顶,烧得皇帝额头一阵阵的抽痛,头痛欲裂。
皇后在逼他。
谢无端也在逼他。
片刻后,皇帝才咬着后槽牙,干巴巴地勉强道:“柳汌已定罪。”
满朝文武又起了一片骚动,众臣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
的确,皇帝只御批了柳家的勾结外敌之罪,满门抄斩,诛连三族。
但柳家人到底何时问斩,何时流放,却迟迟未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