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宴闻言一顿,下意识抬眼看向他,伽因却神色认真道:“瘸子有一个就够了,不会再有第二个。”
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韩宴:“医生说过了,等伤口结痂,您就可以正常走路了。”
“您的腿很正常,绝不会变得和我一样。”
“绝不会变成和我一样的瘸子。”
他每重复一遍,就好像把自己那道一直未痊愈的伤口又反复撕开,直到鲜血淋漓为止。殊不知那些带着针的字句也深深扎进了韩宴心里,戳中了他前世最隐秘的痛处,揭开了他这辈子不曾宣之于口的秘密——
韩宴也是个瘸子。
他上辈子,也是个瘸子……
他的伤势甚至并不如伽因那么光荣,他不是在战场上受伤,也并不是因为救人负伤,他天生就是个瘸子。
老天爷好似早就预料到了韩宴长大会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早在他呱呱坠地那一刻开始就提前落下了后半生的惩罚,尽管那时他只是一个懵懂不知的孩童。
韩宴知道伽因说的都是真的,可他依旧从骨子里厌烦这种右腿不良于行的感觉,他也同样不喜欢伽因说的每个字、每句话。
韩宴悄无声息捏住了伽因的下巴,然后缓缓收紧力道,动作并不疼,但足够让后者安静下来。
伽因注视着雄虫,睫毛控制不住颤了颤。
韩宴却一言不发,慢慢贴近伽因的耳畔,轻轻蹭了蹭,堪称耳鬓厮磨。直到这个时候,男人才终于显露出了几分骨子里的冰冷,眼眸平静,声音却愈发低沉温柔,勾唇说了一句话:“我当然不是一个瘸子……”
韩宴骨节分明的指尖在伽因银色的发丝间缓缓穿梭,不知抱着怎样欲盖弥彰的心态,闭眼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当然不是一个瘸子。”
当然不是。
不是。
他已经重新活了一遍,怎么能又活成一个瘸子的模样?
饮水机已经加热完毕,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韩宴注意到这一幕,终于缓缓松开了扣住伽因的手,然后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一瘸一拐地朝着饮水机走去。
韩宴应该极其不适应这种“一瘸一拐”的动作,尽管这个动作上辈子曾经伴随他三十余年的时间,堪称熟悉到了骨子里。然而他走了一步就忽然僵住身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阴沉不定,迟迟也迈不开第二步。
伽因跟在他身后,忽然明白了韩宴想做什么,下意识上前道:“我帮您接水……”
韩宴却拒绝了:“不用。”
韩宴的指尖落在自己右腿上,缓缓收紧力道,又往前迈了一步,然而因为麻药未过,踉跄了一瞬险些摔倒,幸亏被伽因眼疾手快扶住了,只听对方语气焦急道:“您的伤口还没好,再这样下去会裂开的,我扶着您吧。”
韩宴牙关无声收紧,冷冷吐出了一句话:“不用你管。”
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伽因说话,语罢用力想甩开对方,然而伽因却死不松手,僵持间就像一根绷紧的皮筋被人忽然从中剪开,最后他们两个谁也没站稳,反而因为作用力齐齐跌倒在了地上。
“砰——!”
“砰——!”
伽因撞到了椅子,韩宴撞到了桌子,他们两个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互相看着对方,都愣了一瞬。
“……”
窗外阳光西斜,橘色的夕阳透进病房,照亮了地板,也照亮了这两个病入膏肓的瘸子。
韩宴似乎想尝试着站起来,但他稍一用力就又闷哼着跌了回去,一缕蓝色的发丝悄然滑落,神情冰冷而又狼狈,与平日游刃有余的上位者模样大相径庭。
“……”
伽因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韩宴,他悄无声息攥紧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从地上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韩宴。
伽因这次没有把雄虫扶起来,他只是和对方一起坐在地板上,然后紧紧把韩宴抱入了怀里:“没事的……”
他收紧怀抱,把韩宴抱得很紧很紧,仿佛抱紧了曾经的自己,又好似隔着时空抱住了那个曾经身为人类的韩宴,低声反复道:“没事的……”
第80章 我不讨厌你
韩宴被伽因抱住的时候,身形僵硬了一瞬,他脸色难看地想要挣脱,却反被雌虫抱得更紧。伽因用力攥住韩宴的右手,落在自己那条残疾的右腿上,因为力道过大,指尖都泛起了青白:“您的伤和我不一样。”
伽因以前明明最讨厌旁人触碰他的伤腿,此刻却任由韩宴触碰,甚至强迫他去触碰,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哑声道:“看见了吗,您不会瘸的。”
伽因并不知道韩宴为什么对伤腿的反应如此之大,归根究底,只能认为自己平常一瘸一拐的模样吓到了雄虫,对方担心变成和他一样的瘸子。
伽因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不止是因为韩宴的伤,更是因为他发现韩宴极其厌恶“瘸子”这个字眼,而他自己偏偏就是个瘸子,当年那种无力感再一次席卷了全身,偏又无法改变现状。
韩宴恍惚间只感觉有什么滚烫的液体落入了自己后颈,下意识想抬手触碰,指尖所及却是伽因的那条残腿,和他是如此像,却又如此不像。
韩宴的那条右腿,膝盖处是变形的,因为肌肉萎缩,比伽因要瘦一些,更孱弱一些……
他孩童时期曾经无比厌恶那条腿,用石头砸,用刀割,上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伤痕,直到死的那一刻也未能完全淡去。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原来有些事根本忘不掉,哪怕换了一具身躯也还是忘不掉。
韩宴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察觉到了自己后颈的湿濡,抬眼看向伽因,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哭了。
为什么?
因为自己的这条腿,还是他的那条腿?
韩宴悄无声息捏住了伽因的下巴,迫使他直视着自己,男人灰蓝色的眼眸就像冰川深海下最寒冷的一块冰,不带丝毫温度,听不出情绪地低声问道:“为什么哭?”
伽因痛苦闭眼,不愿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