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道长说过,观人最准是看骨相而不是皮相,鹤圣人纵横北地,手上自然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用这种粗劣的装扮未必遮掩得过去,稳妥起见,还是别露面。”
叶九思不禁啧了声,面露憾色,“我还挺想见见这个家伙的。”
墨青轻轻一笑,唇角翘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只是不让他见你们,又没说不让你们见他。”
井生赶到渝关城北门接人的时候,鹤圣人乘坐的马车正安静地停在城门口。
他在长安城见过的马车也算不少了,大街上车来车往,也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常见的比如油壁车,普通的如孙家纸坊当初那样基本毫无装饰,低调的如墨家那样纹饰简单却用料考究,华丽高调的如胡人的车马那般,错金纹银,堆满五色宝石,奢华的如小世子的马车,从造型到纹饰到用料无一不精,单是车窗边缀的一颗珠子都抵常人半年的收入。
但他却从没见过这样的马车。
眼前的马车车厢,上有飞檐,下有丹柱,整个造型宛若一座缩小的道观宫殿,殿脊两端原本鸱吻的位置立着两只振翅欲飞的白鹤。窗帘和门帘上则用金线绣满了符箓样图案,阳光下飞火流金,闪烁夺目。
马车两边站着两个穿鹤羽大氅的侍从,氅上羽毛也仿照真正的仙鹤的羽毛排布,上下为黑色,中间洁白如雪。两人按照左右站位,脸上各自戴着鹤左翅和鹤右翅造型的面具,只露出嘴唇和下巴的位置,明显就是传说中的左右鹤童。
井生清了清嗓子,朝马车的方向深施一礼,按照之前顾念的吩咐说道,“圣人久等了,我家城主现下正在会客,嘱我先带圣人进城,吃些餐点小憩片刻,他那边结束之后会立刻赶来相见。”
“有劳。”
马车内传出的声音温和清越,听不出年纪。
井生又对那两个鹤童客气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给他们带路,朝渝关城东面走去。
那两个鹤童架着马车,跟在井生后面进了城。
入眼就是城内的水泥大道。
这种东西比寻常土砖结实许多,又抗风雨,方曜月治下的好多座城池都用它来加固城墙,抵御外敌,他们自然也是常常见到。
只是,他们见过黄土黑泥夯实的大道,见过青砖铺就的石道,见过竹木架起的木道,甚至见过贵戚府内用铜钱铺就的防雨甬道,却从未见过用水泥来铺路的。
眼前的大道干净清爽,完全没有寻常土道上飞扬的烟尘。
昨日大雪初晴,他们一路行来,马蹄和车轮沾满了雪泥,此刻进入城内,便在水泥路上留下了斑驳的泥蹄和两道轮印。
恰好路口那家铺子的小厮看见了,立刻拎了半桶尚未完全化开的雪水过来,开始冲刷他们留下的泥印。
驾车的左鹤童不禁有些羞赧地抓紧了缰绳,他们跟着鹤圣人行走北地,向来都有高人一等的感觉,眼下却莫名觉得矮了一截。
两人赶着马车,跟在井生后面沿着城墙底下的绕城道缓步慢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发现不但城墙明显比别处高了许多,城内的坊墙、所有的店铺房屋也都比其他城池高,放眼望去,最矮的也是二层楼,最高的居然有五六层,鳞次栉比,满目繁华。
更让人吃惊的是,许多店铺房屋的窗户上都奢侈的镶嵌着大块琉璃。那琉璃晶莹剔透宝光四溢,是绝对的上品,在别处恐怕会被示若珍宝,眼下却大剌剌的镶在了窗框上。
井生带他们去的是东边墨家的宅院,这边其实只修建好了一半,好在院墙高大,根本看不到那些还未完工的部分。
到了院门口,墨家管事迎了出来,鹤圣人也终于下了马车。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眉目清俊,温文儒雅,头戴白玉鹤羽冠,穿着件青灰色的道袍,再配上手里的麈尾,鹤骨松姿,飘然若仙,乍看上去,倒是跟莫寒礼有几分相似。
左鹤童帮他披上件纯白色的鹤氅,随后又从车内捧出把长剑,右鹤童则背了个小包袱,又抱上个怀炉,两人依次在他身边站定。
“圣人里边请。”墨家管事恭恭敬敬地朝他施了个礼,将三人引进门。
一行人沿着回廊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东边的一座跨院。这里的窗户上镶嵌的琉璃更加漂亮通透,站在院内便能看清内堂大半的模样。
屋内燃着暖炉,热气袭人,已经准备了一桌酒席。
管事请他们慢用,便默默退了出去。
屋子正中挂着副大字,两侧是满墙通天立地的架子,摆着各种木器摆件,从模型到人偶,琳琅满目。
鹤圣人打量了眼墙上那幅写着【百引】的大字,待鹤童帮他除去外氅,淡定落座。
半个时辰之后,几人用完餐食。
“城主回来了,圣人这边请。”管事过来,殷勤地将他们带到了隔壁院落的内堂。
这次的房间与刚才那间极为相似,同样是两侧木架的格局,堂上挂着《千机》两个大字,笔法遒劲有力,显然与之前的那幅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屋内也同样摆着桌酒席,只是乐声悠扬,堂下多了四个乐伎,一人抚琴,一人弹琵琶,一人拍板,一人击钹。
主位上坐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他的样貌看起来极为年轻,两眉俊朗如峰,黑眸璀璨含星,再配上身上那身浅青色的长袍,整个人温和淡雅,清俊如竹。
见他们走到门口,青年淡淡一笑,仿若春日暖阳,望过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暖人的笑意。
鹤圣人心内暗自有些惊讶,这人眼神清澈,气质温润,不但完全没有城主的架子,身上更没有征战沙场染上的那种血腥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能指挥若定,轻松击退方曜月数次的人。
“这位就是我们渝关城的顾城主。”管事介绍道。
“刚才多有怠慢,还望圣人海涵。”顾念起身相迎,将鹤圣人迎接入座。
经过那几个乐伎身边时,鹤圣人才赫然发现那竟然不是真人,而是四个栩栩如生的傀儡偶人正在弹奏。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却不动声色的将它压了下去。
“顾城主这里的乐伎倒是别致。”鹤圣人轻摇了两下手里的麈尾,看似随意地开口。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顾念拎起执壶,给他和自己的蕉叶银杯里各倒了杯琥珀光。
其实他刚才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墨青做的这几个木偶,不但能像真的乐伎那样接连演奏四五首曲子,甚至眼神还能配合弹奏的动作变换,表情动作都惟妙惟肖,内部构造的复杂程度已经堪称是机械计算机了。
鹤圣人翩然落座,两个鹤童也依次站在他背后。顾念特意关注了下左边那个鹤童的手腕,可惜宽大的袍袖将他整个手都遮住了,什么都看不到。
鹤圣人笑眯眯地伸出手,右鹤童便从包袱里掏出个黑里透绿的长方形墨玉匣子,放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