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农汉身后有个年轻人,肚子发出阵咕噜噜地响声,正巧那个领头的农汉一句话结束,四下寂静,听起来尤为响亮。
那人垂下脑袋,窘迫地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行了,现在时辰晚了,我先派人带你们回哨栈。明天早上再带你们安置所。”
“谢谢军侯,谢谢军侯。”农汉一叠声地道。
那队兵卒分了两个人出来给这些难民带路,其余的人仍旧骑着那怪模怪样的轮子往北边去了。
一行人跟着带路的兵卒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那个兵卒口中的哨栈。
首先入眼的是片竹林,竹林前有两座高达五六丈的竹楼,足足比沧州城的城墙还要高出倍余,暗夜之中,仿佛两柄巨刃冲天而起,气势迫人,看得那些难民目瞪口呆。
再走近些,隐隐还能看到上面有人影晃动。
领头的农汉瞬间明白了,这两座竹楼是专门用来瞭望观察周围的动静的。
他心里不禁有些后怕,难道他们在山上一冒头的时候,这边的人就已经发现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太对,那座山离这里还是很远的,即便站在上面应该也看不到啊,难道这些人有千里眼不成?
绕过竹林,就是排简易的竹屋,带路的兵卒指着其中两座竹屋对他们道,“地方不够,大家今晚将就下,但至少这边有我们巡视,安全得很。我去给大家煮点米汤垫垫肚子,明天去了临时安置所就有粥喝了。”
听到那个兵卒还要给他们去煮些米汤,那些难民诧异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众人挤在屋内外,背靠背地睡了个囫囵觉,天色刚亮就被叫醒,又各自灌了小半碗热米汤,便跟着两个兵卒往他门口中所说的临时安置所赶。
定州的秋收显然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路上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片大片收割干净的庄稼地,在头顶一碧如洗的天空的衬托之下,愈发让人魂清气爽。
众人看着那大片的地,不禁有些羡慕,以今年这种兵荒马乱灾祸不断的年景,能种下这么多庄稼属实不容易。
再往前走,有些还未收完的地,那些人惊奇地发现,地里收上来的那些东西自己根本没见过,白花花的,活像刚下过场大雪似的,而且一筐筐的,数量多得让他们有些不敢置信,这还是灾年吗?丰年也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盛景啊!
运送那些‘雪团’的车也古怪得很,前面比普通的牛车多了一个轮子,坐在上面两脚一蹬,那辆三个轮子的怪车就走了,根本不用再套上牛或者驴来拉车,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将近两个时辰后,他们看到一大片竹篱笆围起来的区域,后面有好多排简易的房舍,那些屋子只弄了房顶和一面北墙,东西两边只有柱子,挂着一垂到地的竹帘和布帘,朝南的这边直接空着,不过倒也方便他们看清里面。
房子里放的那些物件很多也跟他们熟悉的有所区别,不过大致还是能看出来,是些织布机、纺车、染缸之类的东西。每样物件都转得飞快,有人坐在机器后面,有人穿梭忙碌,一切都井然有序,而那些机器上用的东西,正是他们刚才见过的那些白花花的‘雪团’,
原来那些雪团是用来织布的,不是用来吃的,灾民们心底不禁略微有些失望。
竹篱笆外面,许多辆那种奇怪的三轮车正从几个方向赶来,忙着将车上的雪团送进去。他们也看到其中看到两三辆驴车和牛车,但数量远不如那些三轮车多。
经过那处大布坊后没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兵卒口中的临时安置所。
那里的房子比哨栈和布坊都要好一些,虽然是大通铺,但三面都有墙壁,朝南的这边也是竹布帘,不过此刻已经高高卷起,系在了门楣的位置,屋外的阳光直接照在屋内的土炕上,倒是十分敞亮。
房子左边是鸡圈和羊圈,一眼看上去,个个都养得体型肥润,就是吵闹了些。右边是匠器棚一样的地方,放着很多农具,还停放着几辆那种三个轮子的怪车。
屋后应该是厨房,按照时辰应该是在做午饭,隐隐有米粥的味道飘散出来。
负责安置所的那位军侯姓杜,长得白白净净的,跟沧州城的那些书生似的,为人也很和气,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问得比昨晚的那些兵卒细致了许多。
听完他们的解释后,那位军侯轻描淡写地扫了眼人群,“那你们来定州有什么打算?”
胡山垂下头,搓着手,作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其实我们当时就顾着逃命,也没想太多,表兄那边要是容得下,我们就在他这边住下,容不下,我们就再往北边走走,总归就是想求条生路,混口饭吃。”
那些鸡羊的声音有些吵,说到后来,他不得不略微加大了些声音。
“既是如此,为何不见你们的妻儿?” 一个陌生而好听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胡山诧异地抬起头,发现那位姓杜的军侯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位谪仙似的小郎君。
那位小郎君眉目清朗,比画上画得都好看,他身上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袍,腰间束着九环白玉蹀躞带,身姿挺拔,俊逸出尘,胡山霎时间看呆了。
“阿叔?”见他发呆,那位小郎君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小郎君手上的皮肤也极其白皙,清透得跟沧州城里卖得老贵的那些白瓷似的,指尖透着微微的粉色,看不到半点茧子,一看就是豪富之家锦衣玉食才能养出来的人物。
胡山本想称呼他为‘军侯’,但他那身打扮怎么看都不像当兵的,一时便卡住了,憋得面色微红。
“我姓顾。”那位小郎君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适时地开口。
胡山拘谨地垂下头,掩饰掉脸上的表情,“顾小郎君有所不知,咱们这里都是穷汉,有些还没娶上媳妇,有些是被沧州那些人抢拉去抵税了,还有些,是腿脚慢被人家追回去了,也就是我们这些光棍儿汉不拖家带口的才好跑。”
“也是。”那位小郎君微微点头,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墨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琉璃样的光彩。
杜姓军侯见那位小郎君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道,“诸位可以在这里暂且住下休息,我们会派人去连阳县赵家庄那边给你的表兄带个消息。若是实在找不着人,大家也可以考虑下在定州垦荒,具体的我会专门找个人给你们解释。”
半个时辰后,那群难民喝饱了粥,坐在距离安置所不远的树荫下休息。
先前肚子叫的那个青年斜靠在树干上,美滋滋地拍着肚子,对旁边的胡山道,“这粥可太好喝了,尤其是里面加的那个叫番薯的东西,甜滋滋的,你要是不拦着,我还能再喝两碗。”
“瞧你那点出息。”胡山恨铁不成钢的白了他一眼。
“哎,说实话,这定州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不是说他们这边比咱们受灾还厉害么?怎么现在看起来就像完全没遭过灾似的?”另外一边的小胡子也跟着感叹。
“对,我也有这种感觉,”青年兴奋地坐直了身体,“他们这边吃的,用的,每样看起来都特别新奇,那个棉布被,我偷偷摸了两下,可舒服了。老实说,他刚才说让咱们留下垦荒,借咱们钱置办的房子的时候,我真的心动了,这生活不比咱们以前舒服多了?”
“你是不是傻?”胡山屈指凿了下青年的脑袋,压低声音道,“等回头咱们拿下定州,你想要什么没有?”
“二郎说得对,”小胡子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露出贪婪的表情,“都走到这步了,谁还甘心继续给他们种地?哎,你们看到那个姓顾的小郎君身上的那条腰带没,那绝对是值钱货,拿去卖了就够咱们吃一辈子的了,你们再想想他住的地方会有多少这样的宝贝?”
“没错,等咱们摸清情况就动手,到时候那些东西全都是兄弟们的。”胡山暗自摸了摸藏在腰带里的那些东西,眼底闪过抹狠戾之色。
青年点点头,一脸向往,“他那身衣服是真好看,回头我一定也弄套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