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大嘴巴，想要呼吸更多的空气。但是他的胸膛每起伏一下, 都会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和咳嗽的冲动。

    他的脸色发紫, 身上烫得好像火烧，床边的刘美人一直握着帕子，给他擦洗身体。刘艳儿伺候得十分体贴, 她比所有人都希望他能够活着。

    突然间，朱厚照看向身侧的刘艳儿，问：“药来了吗？”

    “太医刚熬了药, 奴吹凉一些, 大将军用了肯定会好起来的。”刘艳儿扬起一张白净的脸庞，刻意露出来一个笑容，似是为了安慰他一样。

    她知道, 万岁不喜欢当皇帝, 却喜欢当大将军。他自号“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在宣府建了一座镇国将军府，带着她住进来里面，说那里是家。等他回到北京，他赐她居住西苑的太液池旁边。

    那是整个豹房景致最好的地方，她是喜欢水的。

    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这等待遇，偏偏她能陪在万岁的身边。她出身不好, 当过乐妓，年少时嫁给一个乐工，陪酒卖笑的事情都干过。她是被万岁抢来的民妇，到底她并不恨他。

    因为他是万岁, 他能给她吃好穿好, 从不打骂她。她不用继续出来卖笑, 这在刘艳儿看来是顶好的日子。

    万岁比她从前的男人强多了。

    “药太苦，我不喝，以后也不喝了。”

    朱厚照看着太医熬的药就来气，他在九月的时候在江边捕鱼，失足落水。他在水里憋了很久，才被侍卫们救上来。他的身体好，呛了水一时半会儿死不掉，肺却仿佛漏气似的，每次呼吸都越发难熬。

    太医开的药不管用，朱厚照猜测也许有人盼着他死。

    从正德十五年的九月拖到来年的三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拖不下去了。

    他要死了。

    朱厚照强撑着坐起来，边咳边说：“艳儿给我梳头吧，用你喜欢的桂花头油……床头的柜子里有好些银子，你把钱拿了，用完饭之后便回娘家罢了。”

    刘艳儿捂着嘴，豆大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她没有娘家，他一直是知道的。

    他这是要让她走，离开豹房，离开紫禁城。他死了之后，没有人能护得住她。

    “奴不走，奴在这里陪着您。您去哪里，奴就去哪里。”刘艳儿拿起银梳，把他的长发一缕缕地梳着。万岁刚过三十岁，明明是一个男人光阴正好的时候。

    可是他的发间已经开始出现白发。

    别人都说万岁荒唐，可是刘艳儿觉得他很厉害。英宗皇帝带着二十万大军，却被蒙古人捉走。万岁他带着五万军队，没输，赢了。万岁亲征的路上，一直没有停止批阅奏折，即便是不上朝的日子，他也会过问政事，亲笔书写圣旨。

    太监那群阉人不安好心，一直引诱着万岁学坏，其实他原本没那么坏的。

    刘艳儿劝朱厚照不要强征妇女，他听进去了，之后没有再干过这种事情。

    她不肯走，朱厚照拿她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没有儿子，以后皇位肯定要落到别人的头上。新皇帝也许会敬着张太后，但是刘艳儿的出身……她当一个太妃都不够资格。

    朱厚照自嘲地笑了：“咳咳……要是艳儿能替我生个儿子就好了……”

    他年少时被太监教坏，曾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浪/荡日子。他的身体看似健壮，实则精/血被掏空，所以他没有儿子。

    “奴要是早点能遇到大将军就好了。”刘艳儿落下泪来，她如果早点遇到他，不当乐妓，没吃那等寒药，指不定她能生孩子。

    两个人相遇的时候太不对了。

    他安慰她：“没事，指不定有下辈子呢，我们下辈子肯定会在很早的时候就认识。”

    朱厚照穿戴好衣物，他没穿皇帝的朝服，却偏爱将军的盔甲。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投错胎，他应该是大将军朱寿，而不是皇帝朱厚照。

    可是胎都投了，他没办法把自己重新摁回去娘胎。

    而且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困惑，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

    他到底是不是母后的儿子？

    他妈到底是不是他妈？

    年幼的时候，朱厚照一直认为自己是张皇后的亲儿子，他的父皇最喜爱母后，因为父皇没有其他妃嫔。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件案子，大大颠覆了朱厚照的认知。

    郑旺妖言案。

    一个叫做郑旺的男人四处招摇，宣称自己是太子的外祖父。郑旺通过太监疏通关系，给远在紫禁城的郑姓宫女送衣裳和财物。

    当时有传言，说宫女郑氏是太子朱厚照的生母。按照流言的说法，张皇后许久未有身孕皇，皇帝朱祐樘在太后的示意下，宠幸了宫女郑金莲。

    没多久，郑旺的所作所为被皇帝朱祐樘知晓。郑旺被锦衣卫抓起来，一干人等被关进去大牢。

    帮郑旺打点的太监们皆被皇帝即刻判处死刑，唯有主犯郑旺下狱，待秋后处斩。朱厚照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这样判案，如果郑旺真的胡乱编造，应该把此人一块儿杀了才对！

    朱祐樘没有立刻杀死郑旺。

    等朱厚照登基之后，新皇帝大赦天下，郑旺重新被放了出来。郑旺蹲了那么久大牢，并未从此沉默，反而像是秋后的蚂蚱一样，蹦跶得越来越高。他以“皇亲”的身份，收受很多人的财物。

    已经当上皇帝的朱厚照得知此事，忍无可忍，于是他派人将郑旺重新抓起来，再判死刑。

    这次郑旺死得透透的。

    “朕应当是太后的儿子……”他连这种事情都愿意跟刘艳儿说，“当年朕没有杀错人。”

    他这会儿用了皇帝的自称。

    如果他不是张皇后生的，哪里能让他当太子、当皇帝呢？

    虽然朱厚照更喜欢当大将军，但吃惯了红利，他觉得身兼两职也挺好的。要不是当皇帝，他怎么可能花费几十万白银，来建造富丽堂皇的豹房、又再建一座镇国将军府呢？

    他在豹房许多珍禽异兽，养了很多美人。他是一个混蛋，去过青楼，抢过民妇，他杀过人，手上并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