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
杨泽些微一怔,又捋须宽慰一笑,为免帝王多疑猜忌,竟连随从亦未多带,当真清醒,他原还有些话想交代的,便也自觉不用多提了。
他迟了一步,未曾离去,霍长歌已披了大氅从车里出来,轻巧跳下车辕,上前走了两步,正正立在“燕王府”那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下,负手仰头,秀丽眉目间,那抹临危不惧的气度像极了她爹霍玄,连眼底明晃晃的傲气劲儿都懒得遮掩遮掩,伸手便推开了燕王府紧闭多年的大门。
天之骄子,杨泽禁不住忆起多年前初遇霍玄时的场景来,不由心道,原该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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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朝食,霍长歌便着人洒扫燕王府。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只他们九人,她便命人仅将前厅、厨房、主厢一个屋,并着一个偏院儿收拾了,其余地方不动,以逸待劳。
连凤举节俭名声在外,又因霍玄久不居京中,故燕王府落成的那一刻便径直被封了门,可既已知晓她今日入京,亦不安排人手提前打理,霍长歌便轻易猜得连凤举怕是要留她居住宫中一段时日。
毕竟她年岁还小,不比前世入京时已十九岁,独住宫外一座府邸,的确不大妥当。
酉时,夜幕将至,廊前日头已渐渐西沉,宫里来了人。
一小队人马护着霍长歌车驾将她送至宫门前,忽然停下,为首太监尖声道:“劳烦郡主稍待片刻,陛下遣了三殿下来接郡主入宫,时辰将至,就该到了。”
三殿下……
霍长歌人在车内,闻言一滞,耳边恍惚便有清脆马蹄声响由远及近而来,像是踏在她心头。
她猛地一掀车帘,便见有人自那已沉去半个的橙红落日中,凭空跃出似的,一路飞快打马,衣袂翻飞,姿态舒展漂亮,沿着红瓦青砖的宫墙迎面而来。
那人身形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扬在脑后,斜飞的额发下压着额心横缚着的一枚小指长的玉,华美清贵。
他着一身银白轻铠,披一条如烈火般猩红的披风,肆意翻滚在风中,枣红骏马上别着柄银枪,晃着冷寒微光,夹裹一袭少年儿郎的飒爽英气,逆着秋日余晖,一勒马缰,高头大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停在她车前。
他笼在落日中正对霍长歌的侧脸上,左眼下颧骨那处,赫然有颗红点般的朱砂痣,覆额长玉上细雕的云鹤随一抹天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霍长歌手扣车帘扶住门框,只怔怔望着他,前世那五年相伴光阴,便电光火石般突然闪现在她眼前,又被寒风卷着墙头瓦上薄雪一吹,“唰”然收回,她眼里恍然便盈出了泪。
那人长腿一抬潇洒下马,战靴落在地上发出“锵”一声清脆响动,一双狭长上挑的冷冽凤眸沉静一转,眼神清亮平和又略略蕴着些期盼似得瞧向霍长歌。
“禁军骑兵都指挥使谢昭宁,奉命迎庆阳郡主入宫。”
少年微微低沉的清朗嗓音干净和缓,似一道穿过生与死边墙的梵钟,嗡”一声狠狠敲击在霍长歌的心头,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她胸腹间,一瞬扼住她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荡着要往她魂魄中钻进去。
霍长歌仍愣着没动,泪盈于睫,凝着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如似幻梦中。
久等她不下车,少年与她一双落满斜阳的杏眸四目相对片刻,白皙俊脸竟猛地泛起一层薄红,直烧到衣领掩着的地方。
他只当那瞧着甚是单薄娇小的姑娘一人下不了车辕,委屈得眼里都聚了泪,便尴尬得连忙偏头递了手臂与她,掌心朝上、五指虚张,余光轻轻一瞥间,又似有些掩不住的期待要跳出来。
霍长歌便在那即将沉入宫墙内的落日中,将手交到了他手上。
两掌堪堪相握时,远方的光忽然微微一晃射了过来,直直落入那相合的手心间,天光倏然暗了下去。
那光景,便像是最后一缕橙暖的余晖,被他俩握在了掌心中一样。
第6章 联姻
霍长歌适才扣着谢昭宁手借力,从车辕上提着裙摆跳下去,谢昭宁倏地慌乱,忙不迭一把将她甩开,跟她烫手似的。
霍长歌人还没站稳,险些让他又给扔回去。
她毫无防备,又思绪正乱,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往后仰倒,后背正撞上那半人高的车辕。
“咚”一声闷响,便见霍长歌龇牙咧嘴得反手按背,腰都疼软了,另一手颤颤巍巍扶在车辕上,简直难以置信,抬眸迷茫又愠怒:“嘶,谢昭宁你——”
她下意识便喊了他全名,她前世五年,没怎么给过他好脸色,平日张口“谢昭宁”闭口“谢昭宁”,当着皇亲国戚的面,才会给脸冷淡又讽刺地喊他一声:“安王爷。”
她只当“王爷”这二字,除了她爹霍玄,旁的人俱担不起。
这一下简直始料未及,霍长歌身后宫女太监齐齐变了面色,“呼啦”一下围着上去扶住她,手忙脚乱,她额头冷汗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嘴唇微微泛了白。
“庆阳郡主,可伤着筋骨了不曾?”为首大太监尖着嗓子急道,“小的给您去请太医瞧瞧吧?”
霍长歌疼得话都说不出,虽觉一根脊骨似是断成了两截,已快撑不住她两腿的重量,人却恍然清醒了,眼前这人确已不是前世那个谢昭宁,而眼前这位也果真没再昏了头得对她一见钟情了。
瞧瞧这天差地别的待遇?
下手一点儿不知轻重啊……
“对,对不住。”谢昭宁立在原地霎时僵了,适才伸手想扶她,又猛地缩回一握拳,慌得自个儿额头也渗出了汗,凤眼倏然瞪圆似比她还震惊,手足无措道,“郡主,我、我——”
“你甚么你,还想分辨甚么?我只搭你一下手,至于么?”霍长歌气若游丝哼唧一声,拖着长长尾音挑眉睨他,泪珠挂在眼下摇摇欲坠,失落到着恼,“你们京里的男人碰不得?”
谢昭宁闻言耳根一并红了个透,眼神略微茫然,唇角微微抽动,似要辩解又不便多说,只不住握拳沉声道歉:“对——对不住。”
霍长歌莫名委屈,杏眸不豫睨他,只一眼,便恍然大悟,谢昭宁今日穿的是战甲,胳膊外侧护甲有为对敌设置的钢刺,只得胳膊内侧朝上抬着,自然便亮了手心与她,不成想,倒是她自个儿情迷意乱会错了意。
白白显得自作多情。
啧,这滋味儿,还真不好受。
霍长歌揪过身侧宫女手中递过的巾帕,自个儿囫囵抹了一把脸,手捂在后背也不放,越发一副伤到致残的模样。
她缓过了内心层层思绪,便又懊悔自个儿这情绪来得着实没道理,她前世已惯了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由着性子予取予求,从未受过如此的慢待,可如今——已不是前世了。
罢了,正好“将错就错”吧。
“三殿下这待客之道当真别致。我伤重,走不了了,便劳烦三殿下——”霍长歌把那帕子死死攥进手心里,抬眸直直朝着谢昭宁故意矫揉造作哼一声,“——背我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