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烟一声叹息,又要说话, 抬眸便见霍长歌从屋里出来了, 斜斜站在她?对面, 躲开门,往墙上一靠, 眼神倒是平静,甚么也瞧不出来。
南烟与连珍那侍女面面相觑一瞬, 赶紧就朝霍长歌那边走过?去。
“郡主——”南烟适才唤了霍长歌一声,崇文馆那门又打开了。
连珍提着裙角,莲步轻移走出来,往霍长歌面前端端一立,纤纤玉指掩着唇轻轻一笑,明晃晃得幸灾乐祸。
“太傅说,”连珍雀跃的连嗓音都微微劈了些,两手揪着锦帕,又清咳一声做了掩饰,颤着嗓音道,“郡主既是习武之人,想来只罚站便不够看了,不如改扎马步吧,也好让郡主长长记性。”
她?说完,姿态窈窕地走回去,“哐”一声又合上了门。
霍长歌漠然?斜她?一眼,两手握拳往腰间一收,两脚分开略宽于肩,沉腰往下稳稳当当半蹲着,面上表情虽乏味透了,内里却正惊涛骇浪。
“郡主这是——”南烟这时才出声,轻声试探疑道,“被罚了?”
“嗯。”霍长歌抬眸觑她?,委委屈屈的,眼底似蕴有水光。
南烟蹙眉便又道:“郡主可?是犯了错?”
“……嗯,左右不大懂规矩,太傅罚我屋外醒醒脑。”霍长歌笑着反过?来又安慰她?,心大得将她?往走了催,“不妨事,姐姐去跟你?小姐妹聊天吧,我站一会儿便是了。”
南烟简直哭笑不得,点了点头,朝连珍那宫女身?边复又站回去,就势与她?小声说:“瞧瞧,昨日刚惹了你?家四公主,今儿就又把太傅也气着了。”
那宫女只当这下也替自家主子出了气,捂了唇闻言悄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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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崇文馆的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出。
连珍身?姿婀娜得从霍长歌面前走过?去,抬头挺胸看着她?,长睫不住扑闪闪,霍长歌也不理会,连谢昭宁都没顾上,只探了头往门里瞧。
等人都出来完,杨泽方才捋着长须慢吞吞抬脚准备跨门槛。
“杨伯伯!”霍长歌一把揪住他长袍,可?怜兮兮仰头道,“我错了。”
杨泽斜睨她?一眼,手把自个儿衣角狠狠拽出来,显然?气性还没过?,冷哼一声:“蹲好,这才一个时辰!”
他说完就走,霍长歌在他身?后只杵了一息,一撩衣袍,果?断追着他跑出去,还不忘回头交代南烟道:“南烟姐姐,你?去给尚武堂的师父说一声,我今日请一刻钟的假!”
谢昭宁远远闻声一回头,就见霍长歌人已出了馆院的墙,与他们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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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歌一路追,一路好声好气跟在脸色难堪的杨泽身?后告着罪,左一句“我错了”、右一句“我不对”,抱着两手不住朝他行礼作揖。
路上来往宫女太监皆朝他们望过?来,霍长歌只执着得跟着杨泽往前走,脚下带起一溜的碎玉琼华。
俩人直走到片宽敞空地前,四周红墙青瓦都离得远了,满眼望去除了雪还是雪,连人都不见,杨泽这才停下来,眼神欣慰地瞧着霍长歌,笑着与她?道:“伯伯适才见你?不接沙盘的对战,便晓得你?聪慧,知道该怎样可?着陛下的猜忌恰如其分得剖开自己给他看。你?爹娘将你?教导得很出众,伯伯欢喜得很,能帮你?的,自是会帮衬着。“
“长歌谢过?伯伯,”霍长歌眺着天边隐在云后时隐时现的冬日,闻言亦轻笑一声回他,“长歌晓得陛下只想在长歌身?上看到霍玄曾经的赤忱忠勇,却并?不想长歌有文韬武略,他不愿看到的,长歌自会藏好。”
这便亦是她?与霍玄最大的不同。
曾经的霍玄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不羁,从不晓得如何?“藏”,也不愿藏,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连凤举,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
这世上,从来只有一个霍玄,前世却仍被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而她?霍长歌,本可?以是第二个霍玄,却亦让连凤举杀死?在了北地三?州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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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泽出宫的路途走到一半,望着眼前一道道高耸宫墙将视野反复阻拦在方寸间,一时只觉这天地似乎也狭窄了许多,人心困顿其中?,莫名?得憋闷。
他心事重?重?一叹,循着来时方向,踏过?自个儿方才踩出的足迹,转头便又回去了。
七略阁,皇帝书房。
冬阳斜斜打在书房前的朱漆匾额上,“七略阁”三?个鎏金大字微转光华。
殿外玉阶上下,禁军披甲执锐,五步一岗。
杨泽往那阶下一站,着人通报一声,没一刻便被请了进去。
殿内温暖似春,杨泽肩头已落了些许积雪,解下大氅便有宫婢接过?拿去角落拍打。
阁内三?面环了巨大书架,架上累满书卷竹简,晋帝连凤举正于宽大书案后正襟危坐,手上正捧一封半开的奏疏,闻声自书案后抬头,又着人与他看了座:“杨卿此?时求见朕,是有何?事禀报?”
“倒也无甚要紧事,打扰陛下啦。”杨泽拱手行了礼,慢条斯理落了座,又捋着颌下长须,笑得些微歉意,嗓音略有疲累沙哑,不疾不徐道,“晨起听?闻长歌那孩子不尊兄长、嚣张狂妄,罚了她?一回,罚完了,自个儿却忆起些旧事来。这人呐,一旦上了年纪,总不由回顾往昔,似这一生就要走到尽头了一般,后面的日子不大长久了。”
他一双眼向来犀利睿智,如今却似蕴着朦胧雾气,虽正对皇帝书案而坐,眼神却不知眺过?皇帝看向了何?处,怀念而又憧憬,一副瘦削的身?子窝进座椅之中?顿时显得单薄佝偻,便如他所言,已见苍老迟暮。
“杨卿这又是说的甚么话?”皇帝微一错愕,放下手中?奏疏不由眯眸揣度,杨泽还未到老迈年纪,精神又一向矍铄,无儿无女又孑然?一身?,若说是要辞官养老,却也不大可?能,皇帝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挑了他话中?一个由头,顺着道,“那孩子虽让霍玄养得娇惯古怪,倒也不妨事,规矩有皇后日日教习,又有杨卿看管在侧,总能焕然?一新。”
“诶呦,”杨泽闻言忙不住摆手,自嘲一笑,五官嫌弃得都皱缩了,颌下长须一抖一抖,“陛下抬举了,这臣可?教不了,霍氏不敬兄长、狂妄嚣张那原是一脉相承!陛下怕不是忘了,二十几年前,霍玄投靠陛下那日?”
那一日——
皇帝倏得一怔,得杨泽一语,果?然?便被勾起年轻时的记忆来,他那时也才二十余岁,倚在帐内,轻撩帐帘,于狭窄缝隙中?窥见霍玄着一身?破旧单衣千里投奔他而来。
少年未及弱冠,恣意张狂又武艺精绝,驻地竟无一人可?掠其锋芒,直让他单枪匹马闯入帐中?,方才被谢昭宁生父谢翱执剑拦下。
霍玄与谢翱比过?武,又斗沙盘,赢了,便愈加狂妄,一指他背后墙上那细绘了山川风貌的地图,傲岸朗声道:“这天下,自有我为您取的,旁的人,还未有此?资格!”
谢翱原比他还要大上两岁,更比霍玄年长许多,那时已小有名?气,与元皇后幺弟古昊英素有“水师双璧”之称,却被霍玄当众那般驳了颜面。
幸得谢翱脾气好又惜才,若是换了旁的人,早集结了下属一并?将霍玄打出去了。
再之后,霍玄也的确做到了,他用十年为他打江山,又经十年为他守江山,昔日军中?旧部,无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只是,他也实在做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