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公主与其两千下属皆已入城,全城商铺中埋伏有近半数,余下身佩刀兵散在正阳门?附近民宅。”松雪透过窗缝,合着车轮“吱吱嘎嘎”的响动与霍长歌悄声道,“市井间怕是要先有大动作,只咱们若要去皇城,绕不开前面市集,恐要迎面撞上了。”
“嗯。”霍长歌车内淡淡一应,虽说心中有数,却?仍喟叹一赞,“这皇城内统共才多?少?人?怕十万余已是顶天了。只三、四?天功夫,便?能将二千众引入城中,这还不算原本便?埋伏在三辅与中都的人马……倒也是位人才,可惜了。”
“正阳门??禁军布防可有大变动?”谢昭宁却?是耳力惊人,人在车前也闻得仔细,稍一偏头,倏得轻声问?道。
“禁军?回姑爷话,”松雪憋不住抿唇一笑,见缝插针一打?趣儿,又简洁轻快地答,“禁军调度照旧,京兆尹亦状似如常,太子府兵也没甚动静,只正阳门?前守卫今日恰巧换过一轮生脸儿,是这个把?月里从未见过的面孔。据悉原是前日宫内禁军械斗,牵连了正阳门?。”
她那一声“姑爷”唤得猝不及防,谢昭宁背身对松雪,瞧不见面上神色,耳根却?“唰”一下红得似要滴血,扯着缰绳的十指不住蜷缩又张开。
谢昭宁正窘迫,头也不敢回,偏巧车内霍长歌“噗嗤”又添一声揶揄的笑,他便?连后颈俱红了个彻底,只得挺直肩背坦然认下了这一声,又谨慎驾着车马愈发往裹着香甜米粽与浓郁菖蒲酒气的商铺间街道挤进去。
“倒是巧了,城外械斗,你二哥麾下也械斗?”霍长歌笑完却?又担忧道,“你二哥——怕已率先卷入这场棋局之中了。”
皇城禁军虽号称万余人马,实际兵力却?只约莫八千左右,因?其三分之一原乃二月征召的新兵,需得半年集训操练。
可眼?下才五月,正阳门?若有新兵增补,那也只能是——
谢昭宁面上绯-红一敛,心念电转间,正生疑,还未应答霍长歌,遽然,从天而降大把?大把?写满小字的宣纸阻住他视线,满天白纸似雪花般迎风“哗啦啦”飞舞飘下,一时竟能遮天蔽日。
纸片落在车辕,谢昭宁心头骤紧,顺手捡起之时,又诧异仰头左右查探,便?见长街两侧的酒坊、食肆二楼外的阑干后突然零零散散冒出几名男女?,着一身刺目的麻布孝衣,正神情肃然得从臂弯间挎着的竹篮中掏出纸页随手往楼下抛洒。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
街上行人见状驻足,好奇抬手接过天上飘下的宣纸,松雪手中亦拈着一页,不待细瞧便?闻如此一声,似平地惊雷。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二楼上有中年男子着一身素白长衫,朗声清晰道,“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于城郊百姓,天理不容!罪名四?——”
那人嗓音洪亮震天似能穿云破日,一字一句又振聋发聩,宛如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叩击着笼罩于这中都头顶的皇权威严,誓要将赫赫帝尊砸出裂隙一般。
谢昭宁耳侧如遭雷鸣,举着手中那纸凑近眼?下匆忙一瞥,见其上原是密密麻麻详细罗列当年乃至今时今日连凤举行差踏错的一言一行。
前朝、古家,甚至仍有不为他们所知的无辜受害者,这些年亦被裹挟在连凤举皇权倾轧下,那些掩埋于天光下的旧事重新被绘声绘色追忆叙述一番,却?是更显愤慨悲壮,俱是血泪凝结。
车帘“唰”一下被人从内掀开,霍长歌闻见车外动静,顶着一身束手束脚的闺秀装扮,按着车门?探出头来:“三哥哥?”
谢昭宁旋即侧身,将手上两掌大小的“问?罪书”递于她,霍长歌打?眼?儿扫过倏得一怔,那原是她与前朝公主献计合谋时与她承诺会?为连凤举备下的,胁迫他退位让贤的罪己诏,却?不想被她用在了此处。
那位赫氏公主从未放弃过昭告天下连氏恶行,为亲族之死讨回一份应有的公道,正名以安亡魂……
霍长歌五指下意识攥紧手中薄纸,嘈杂声中仰头四?顾探寻,前后街道入眼?皆是一片苍茫的白,耳侧讨伐连凤举的嗓音此起彼伏,远近高?低又各不相同——赫氏将人手分散于全城街道商铺,原竟是布下了这样的局。
霍长歌找寻半晌,果不其然便?于身前二楼一众影影绰绰人影后,窥见前朝那位公主面覆白纱,寒着一双琥珀似的双眸下眺市井平民,眼?神麻木之中又透出一丝微弱的期盼。
楼下百姓越聚越多?,挤得街道水泄不通,众人议论纷纷或惊叹或质疑,稚子来往穿梭打?闹,伸手跳起去够不断飘落的纸页,七彩腕绳在白纸黑字间若隐若现。
只幼童到底识不得多?少?字,仅嬉笑盯着密密麻麻的墨点,一字一顿口齿些微含混地念:“不仁不……竹……书……一……二……三……四?——”
“但……”楼上那位男子铿锵有力,已列数晋帝十宗罪有余,楼下人群中却?有商贩诧异出声,与左右迟疑道,“……这又与我等何干呢?如此说来,陛下虽非仁德,却?已多?年未曾增加税收,相比前朝奢靡之君,于商贾而言已是圣明……”
“是啊,是啊……”
“对啊!”
他身侧随即不住有人附和:“贵族间争权夺势也不关咱们甚么事儿,咱们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吧,管那许多??”
“是啊。”
“这话倒也不假。”
“更何况非议帝王是要杀头的,待会?儿巡城军怕就?要来了,”又有人担忧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大过节的,可莫掺合进这些事情去。”
他一语既落,楼下聚集众人眼?见便?要四?散,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眉宇间隐约透出读书人的风骨与一抹愁苦怨怼来,却?不赞同,皱眉驳斥道:“各位,此事可能置身事外?那年天花却?是皇帝刻意传播啊!你们可还记得?那时西村瘟疫发过一旬,已是没了,过了个把?月却?又在东村死灰复燃,想来便?是皇帝毒害前朝时,让那疫病传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有人闻言又与那书生争辩,“也是前朝有错在先,那样一个昏聩王朝的遗族,死便?死了吧?”
“那被天花屠尽了的东村又如何说?”
“这……就?算命不好吧……三灾六难九劫,谁知会?遇到甚么事情就?死了呢?各安天命吧。”
“可那是人祸,并非天灾啊!若东村有你亲朋,你可还会?这般事不关己?”那书生震惊反唇,“且他不只对不住前朝,便?是妻女?——”
“那也是皇帝家事,更与咱们无关啊。”旁边有人探头插话,随即又有人肩头扛着锄头,一身庄稼人打?扮,粗声附和:“对啊对啊,孰能无过不是?只管让咱们现在能吃饱,不就?是好皇帝了嘛?”
“你现在能吃饱,可难保哪一日便?没了性?命去!那样一个皇帝,若是连亲族儿女?俱不能善待,又当真会?爱民如子吗?”那书生仍执意与众人道,“他登基不过十几载,便?埋有这许多?冤案——”
“若是新帝当真暴虐,苍天有眼?,总归也不会?让他挨过这一朝一代。况且谁人当皇帝,咱们也别无选择啊?”他话未说完,便?又被人打?断,那庄稼人不以为意挥舞着锄头亦是不耐道,“酸书生,你就?别再多?事了。非议皇帝可是会?杀头的呀,你可别连累我们呐。”
“……”那书生只一人一嘴,眼?看竟要说不过众人,突然有位大娘手攥薄纸踉跄着扑来,枯槁五指死死抓着他手臂,瞪着一双混浊眼?珠,颤声道:“书生你说、你说东村那瘟疫,竟是皇帝干的?”
那书生闻言一点头:“这纸上是这般写的——”
那耄耋年岁的大娘得了应答,瞬间哭得老泪纵横,只站不住往地上坐倒:“竟是皇帝干的?我可怜的儿孙啊!东村一百七十多?条人命,一百七十多?条人命呐!”
“瞧瞧吧,”那书生顺势与众人轻声一叹,转身复又道,“不过是东村未有你们亲朋罢了。可无前朝皇帝城门?一跪,这中都十几年前便?要遭战火,咱们也活不到此时了。说来都是人命,救人与害人,也不过一念间。”
众人见那老妪以头抢地哭得凄惨,便?不再争辩,周遭不住又有人出了酒肆茶寮,站在街头围观这讨伐皇帝的奇景,一时间人声鼎沸。
马车行进愈加缓慢,霍长歌半隐在车帘之后穿过人潮与流言,眸光透过帘缝不动声色追着那赫氏公主。
楼下众说纷纭,楼上那位公主眼?神已由麻木渐转怨毒,眼?底期冀敛没,怒极反笑,微微弯起的眸子中,竟透出诡异的愉悦笑意。
让她亲耳闻到中都众人对前朝遗族之死如此看淡,确实过于残忍,只于平头百姓而言又的确如此:前朝皇帝城门?一跪比不得连凤举十年给予的安稳人生。
霍长歌心中这般一叹,却?与谢昭宁侧眸轻问?:“东村之事,你并未与我言说?是不知,还是不真?”
“真,亦知。”谢昭宁略有愧疚沉声答她,“多?说妄添猜忌与仇恨,我那时只怕你起愤然弑君的念头,宫中惹出大乱。你若晓得陛下行径曾牵连无辜百姓,物伤其类,难保不因?担忧北疆他日处境而铤而走险。”
他一语勾起霍长歌旧时记忆,霍长歌侧眸怔怔凝着他一副温润容颜,时至今日越发了悟,原最懂她的人曾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