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第180节(2 / 2)

    秦翊站的位置怪,没站在厅上,而是站在上厅的台阶边,要面圣,他仍然穿玄色锦袍,织金暗纹,胡服样式,墨色高靴,虽不佩刀,整个人仍然有点严阵以待的气质。

    凌霜上厅,他伸出一只手来搀扶,要是以前,凌霜当然不用他扶,他也尊重这个,不会伸出手。

    但今天不同。

    他是告诉官家,这是他定了婚事的未婚妻,就算冒犯了老太妃,那是内帷的事,没有官家越过臣子去赐死臣子妻子的道理,何况秦家的位置还这样特殊。

    “今日水深。”

    他这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也是因为凌霜的手细微地发着抖,所以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道:“小姐可不要翻了白了。”

    凌霜瞪他一眼,瞪到一半又收回来,怕官家看见,死罪又多一条。

    但秦翊扶她上厅,松手时却轻轻在她掌心一握,是安她的心的意思,凌霜明白他的意思。

    蔡婳生气,不是吃醋,是因为凌霜对秦翊真有性命相托的信任,她这点很像卿云,丈夫就是丈夫,是可以很合适,相敬如宾,彼此合格就行,犯不着交托性命,是典型的世家小姐大家闺秀的心态。

    夫妻之间更像是合作者,而不必是知己,彼此都留余地,省得失望。

    但就连蔡婳,有机会和赵擎做知己时,也是更开心的。

    何况二十四番花信风看下来,凌霜冷眼旁观这些世家小姐,这样的容貌品行,这样的克己复礼,谁不值得一个两情相悦的知己呢?

    若是一生就困在后宅里,跟一个自己不信任也并不爱的男子渡过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看着他娶妾纳婢,多可惜。

    京中王孙她不是没见过,不是姚文龙赵景这等被欲望和浮华宠坏了的烂人,就是权势和财富还不足以支撑他们被宠坏的,其实懦弱和戾气一点不输,哪一个配得上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托付终身?

    但世道偏逼着她们托付终身,还是在这样满池的烂鱼里托付终身,就是挑出花来,彼此比拼出花来,又如何呢?

    这时候是不该想这些的,该学着做卿云才是,但凌霜偏偏忍不住,这些属于“异数”的,属于害群之马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官家坐在高座上,脚踏上都铺着绣龙的明黄锦缎,旁边内侍宫娥环绕,身后站着几个老臣,但最近的还是右手边的贺云章,和左手边的一个三十来许岁的白胖内侍,凌霜隐约记得,好像叫鲍高。

    内侍铺好垫子,凌霜乖乖下去行礼,口称民女,道:“吾皇万岁万万岁,民女娄凌霜应诏来见。”

    她没戴珠翠,简单梳妆,簪一朵绒花,倒正好磕头,看样子做派,确实也和其他大家闺秀分不出区别,甚至更泰然些,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商家女。

    官家像是正看戏台上青梅煮酒,心不在焉地道:“起来吧。”

    两个宫娥上来把凌霜扶了起来,官家不赐座,凌霜只能站着,她这时候才发现老太妃也不在,想想也对,宫里的规矩比民间大得多,老太妃虽是太妃了,毕竟是娘娘,虽是这样的场合,也是轻易不见外臣的。

    撇去宫娥不说,她是花厅中唯一的女子,连自家爹娘都只能在花厅外担忧看着。

    “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什么?”

    官家仍然盯着戏台上的曹操,也不知道皱眉是因为曹操是乱臣,还是因为凌霜这个“贼子”,但那股无形的压力是笼罩在花厅中的,凌霜也没法不觉得。

    那甚至不是因为她害怕,只是本能地知道,眼前这容长脸,留着三缕髯的男子,是这世界的主人,拥有无上的权力,只要他一句话,自己的人头大概是要落地的。

    天真要塌下来,是谁都挡不住的。

    当然凌霜知道官家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的几句“胡言乱语”,就真把自己的“天子门生”的求情都不顾,还留下一个刻薄秦家的话柄。但那也只是以常理度之而已。

    他仍然有杀她的权力,只要一句话而已。

    这巨大的压力如同暴雨前的黑云,笼罩整片大地,天色一瞬间黑如墨,白天和黑夜都失去区别。

    怪不得都说皇帝是天子,对于一个凡人来说,确实是如同天罚一般的威力,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凌霜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后背上全是汗,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湿透,要是湿透了秦翊看见,只怕要笑自己一年。

    前提是自己还能活一年。

    她模仿着想象中卿云的语气,老实答道:“民女愚钝不知,请圣上恕罪。”

    官家总算把眼神收了回来,瞥了她一眼。

    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凌霜后脑有根筋就立刻绷紧了,像凭空多出一个脉搏,在后脑上一跳一跳。

    官家不喜欢自己,这是当然的,但也说不上厌恶,他这一眼,更像是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是好还是坏,是杀还是放,是去还是留?

    官家其实也不常与后宫外的女眷对话,今日已经是破例了,也是因为那些话实在闻所未闻,老太妃根本都没往宫里说,还是鲍高收集来的,可能也是因为实在荒唐,老太妃如同被个疯子冲撞了一番,只会反思,是不是自己不自重,贵人自辱,让个疯子有了对自己发疯的机会。

    但官家知道她今天是不会有胆发疯的,知道回话,说明是知道规矩的人,不是纯粹的疯,不至于命都不要了。

    但他确实不懂凌霜是个什么。

    官家也守礼,自然不会多打量女眷,还是秦侯府的女眷,只看出相貌不差,气度也还可以,不见商家女的劣根,娄家两个女儿都还好,没有什么商贾气,兴许娄家祖上其实是读书人也不一定。

    江南那边近来是有点乱的,听说士族已经弄混了,娶商家是常有的事,嫁商家虽然因为违法,不多,但多半也有,是该派个人去管管了。

    “朕也是听人说的,听说你冲撞了老太妃,还发了些议论,蛊惑人心,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官家淡淡地道。

    凌霜后脑那根筋简直跳得发疼了。

    这就是无法想象卿云会如何回答的时候了,因为卿云根本不会干出这种事来,从来没有落到这境地,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凌霜只得朝着自己脾气相反的方向,夹着尾巴做人,答道:“民女不敢,民女当初是一时激动,冲撞了太妃娘娘,心中一直不安,只求娘娘原谅,请圣上恕罪。”

    她这话听起来老实,其实也没有说谎——她可没说后悔,只是说心中不安,请求恕罪而已。

    但官家自然听不出她的暗度陈仓。

    “知道认错,还算有救。”他朝秦翊看了一眼,又道:“你的那些话朕也听到些,实在疯得紧,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偏激?竟不把世间规矩放在眼里了?”

    凌霜抿住唇,有些话到了嘴边,但考虑到娴月今日大喜,到底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