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心中这一堆弯弯绕绕,那边叶亭宴见她坦然神色,却丝毫不觉得快意——他早该知道的?,从相见开始的?调笑?、轻薄,到最后无论她推阻还是接受,刀都是刺在他自己心上!
推阻时,他痛恨对方的冷漠;情浓后,却又忍不住想她这样对他,是不是也?能这样对旁人。
叶亭宴伸手摩挲着他方才印到她颈间的那个唇印,想起了她在高?阳台上寻到的?飞燕铁片。
燕琅从小就?喜欢她,她少时懵懂,他却一早就看得清楚。这么多年过去,因她一句召唤,他就?能千里迢迢地回京,想必仍然是挂念她的罢?
物是人非许多年,可燕琅依旧是从前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少年将军,那样生机勃勃,似乎半分都没有变。
那一天他站在集市的?阴影中,看小将军的披风在阳光之下红得耀目,他拽着?缰绳,优哉游哉地与他背道而?驰。他低下头去,看见地面上屋檐的?阴影将世界分割为明暗两地。
一步之遥,却已是不可跨越的天堑。
他狼狈离去,胡乱地揉了揉自己不能见光的眼睛。
落薇与燕琅相识得或许比他还要早,燕琅手掌北境虎符,对她忠心耿耿,对这样的?人坦诚她想要的一切,怕也?不会那样困难罢。
那他的?嘴唇,也?曾流连过这带着蔷薇香气的?脸颊吗?
叶亭宴伸手握住落薇的?脖颈,就?势抱紧了她,落薇听见他在自己耳边急促呼吸,心绪似乎很不平静。
她没有?得到回答,便也?没有?再说话?,任凭他静静地抱了一会儿。
良久,叶亭宴逐渐平复下来,这才沙哑开口,别开话?题,解答了她先前的疑惑:“太师在宫中耳目众多,我从银台携文书进宫的?时候,他便得了消息。于是陛下传召,你在内宫之中,来得都不如他快,他去寻了刑部、户部之人,与他们通了气儿。”
“哦……怪不得胡大人和赵侍郎方才在殿中哭天抢地,原是早与玉秋实商量好了。”落薇恍然道,“他那一套‘苛税重徭以制生民’的说辞,倒是极为唬人。”
叶亭宴淡淡道:“这说辞也?未必全是唬人的。”
落薇眉头微蹙,片刻之后却又舒展开来:“太师虽作恶多端、贪腐弄权,为政倒是有?自己的?一套路子。”
见她立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叶亭宴便露出个笑?来,漫不经心地念道:“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1]。青史有?鉴,一处挖出玉脉,若不加以遏止,迟早会引得人们不顾性命、争相下水,玉秋实点拨他的?亲戚设‘玉税’,一是为防民众贪财枉顾性命,官府既要收税,便会严加看管玉脉所在,不致叫人肆意妄为;二是既有?税收,这赋税还只孝敬宰辅、不过明路,当地有?利可图,压榨生民之事便会减少。此举既能中饱私囊,又可平息事端——喂饱官吏、百姓无灾,这是……太师的?为官之道。”
落薇伸手摸了摸他发上垂下来的珍珠缎带,叶亭宴一愣,却没有?制止她,只是继续:“此举在一年半载之内,倒可以粉饰太平,可惜过后太师便将此事忘了。‘玉税’在西南越来越重,新任知州能力平平,妄图挖出一块美玉献宝,西南豪强借机开了采玉场,逼迫百姓为奴、冒死下水。苛税与重徭之下,流血无数,终于逼得平民奔逃,入京告状,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陛下不是傻子,虽然今日被太师说辞蒙蔽过去,可只消他寻来银台相关的?文书,或是细细查阅户部关于西南的?记录,便能想清楚其中的?关窍。可惜他今日引而?未发,来日最多不过是申斥几句、罚些银钱罢了。”落薇沉吟道,“你翻出这桩事来,是为了给我造势?”
叶亭宴翻身起来,目光霎时变得锐利了些:“既要动手,便不能给他喘息之机,先前暮春场、假龙吟和?会灵湖三事,已?令陛下生疑,我为娘娘造势,为的?是让陛下瞧见他更多威胁。娘娘信不信,此事之后,你再动手,成功的可能要比从前高得多?”
落薇瞧着他在床帐之间漆黑一片的剪影,发出一声长长的?“嗯”:“叫你朱雀司中的?人也?留心些,近日,我会将那个售卖假金的商人放回汴都,咬出玉秋实的?长子。至于能问出什么样的?口供,就要拜托叶大人了。”
她凑过来,躺在他的?腿上,闭着?眼睛道:“太师常常说,你我太年轻,我却觉得不然。于心术而言,我们在他面前确实不够看,但爹爹自小便说我聪明,能用?最简单的?路径思考。所谓的?争斗,所谓的?术、势,不过是用?最小的?力气,叫一个人渐渐地丧失他的?威严、可信,丧失他的?不可或缺之处,而?后在君主和天下眼中暴露更多的?缺陷,网织成后,还要诛他自己的心……”
叶亭宴抚摸过她披散在腿间的柔滑长发,低声道:“娘娘天赋异禀。”
他低下头去,在她光洁额头印下一吻,落薇睁开眼睛,发觉他的面容近在咫尺。
手指抚摸过她的颊侧。
“这场仗难打得很,打完了,想必今年夏天就过去了,”他轻轻柔柔地说着?,像是在向她讨怜,“若是胜了,娘娘再请我到你内室中一观可好?”
落薇顿了一顿:“本宫的寝殿你都进来了,何?必非要执着?深入?”
叶亭宴道:“只看娘娘信不信臣了。”
他们相遇是在万众瞩目的点红台上、皇帝眼皮子底下的?琼华殿中,后来约在夕阳时分的高阳台、夜至深时的寝殿。有?些事情,在废弃高?台上的?那顶床帐内就?能做,可他非要执着?地、一步一步地侵入她更加隐秘之处。
只是肉|身和情|爱,还好敷衍,他要进她的?密室,是要她交心。
落薇直身起来,将三千青丝从他怀中一并抽离,她的?头发养得极好,长过腰侧,平素润蔷薇花油,柔滑得一根不乱,即使这样突然,也?没有?与他的金带、发饰和手指打结。
她欲拨开床帐,却先嗅到了殿中浓郁诡异的昙花香气,不免一怔,叶亭宴从她身后伸手过来,为她撩开了阻碍,于是落薇看得清楚,银白月光之下,那两朵昙花已经开败了。
叶亭宴修长的右手从她身前掠过,她茫然地低头,却见他手腕上也?长了一道银白如月的?伤疤,便捉了过去,以拇指摩挲了一下:“你这伤……”
叶亭宴却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不自然地道:“谢娘娘关怀,不妨事。”
落薇瞥着?他的?神情,忽地感觉自己似乎不必那样较真,他们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说不清是谁对不起谁。
她为将来可能会杀掉这个人愧疚,谁知道对方在事成之后,会不会也?要杀她呢?
她若先死在他手里,想来他是不会愧疚的。
于是落薇挑眉笑起来,应了一句:“好啊,夏日尽时,若大获全?胜,我必清扫花|径、大开蓬门,等君赴约。”
她口气转为调侃:“那时大人还爱穿女?官服饰么,真想在白日一观啊。”
叶亭宴不理会她的?调笑?,只是倾身捡起那件素白披风:“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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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野官员心中,靖和四年是个不平静的年份。
从春日少帝不听劝阻、执意北巡开始,朝中事便接连不断,内宫、前朝到市井之间,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翻为云、覆手雨,风云变幻,连朝不息。
六月初二日,皇帝因西南赋税一事,在乾方殿怒斥玉秋实与刑、户二部官员。玉秋实淡然应对,平息皇帝怒火后,亲绑了设“玉税”的旁支远亲到乾方殿谢罪,遣其捐十万两纹银入国?库,好歹保下一条性命,被流放岭南。
刑部尚书胡敏怀因压下京都府诉状,落丰州刺史,被贬出京。
张平竟久病,眼看户部赵侍郎将迁其尚书位,但宋澜借西南账目含糊不清一事问责,绝了他的?升迁之路。
银台、工部亦有人受西南采玉案牵连,先前众人还不明白皇帝抓着?此事不放的?用?意,如今却渐渐回过味来——年后小昭帝及冠,此时是在为自己亲政铺路。
借着这样一桩牵涉民生的案子贬宰辅心腹,连台谏都无话?可说。
皇帝并未对外称此事是叶亭宴的功劳,他自己也?并未邀功,官位不变,宠信却又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