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 第47节(1 / 2)

红酥手 且墨 3738 字 6个月前

幼时爹娘教她识文断字,阿爹常领着她品读史书,有些地方?生涩难懂,便会耐心地逐字逐句为她解疑。有这样一句话,阿爹教了她五遍,示意她频繁朗诵,永记于心。但?阿娘因放不下往事,惶惶不可终日,对?她的管束与保护都格外严厉,久而久之,她习惯了听话,便忘了这句话。

    此时,这话如陈墨旧笔书姓名,穿透心膛,让她于折戟之沙中刨出了埋葬多年?的她的尸体,她的真我?。

    “我?与君周旋久,宁作我?。”1

    阿爹说他更喜欢在另一本书中与此一字之差的原句。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2

    彼时他不通其意,阿爹只说,让她抛却所有,寻找真我?,人终其一生,只得一个“真我?”来陪伴“我?”,何不畅快随性,敢想敢做?走?自?己的路,悟自?己的道。

    她只知阿爹经?验丰厚,历经?沧桑,却不知此话背后,竟掩藏着如此深沉的内情。他与他的孪生兄弟相处太?久,周旋太?久!他看遍余家残暴虐行!看透俗世肮脏!最终宁愿与天相斗也要作“我?”!他与他自?己相处太?久,打交道太?久!看透自?己的本心!看清自?己的本性!不愿与豺狼为伍,只要作“我?”!只愿作“我?”!

    突破枷锁,寻找真我?,是阿爹前半生一直追求的道!萧蔚说得不错,这是多伟大的事?阿爹以凡人之躯,悟了自?己的道!所有的坎坷苦难都该被踩在脚底,唯有真我?开路,方?得万万之解!

    余娴握住萧蔚的手,“如今我?才?知道,良阿嬷那夜多么认真地看着我?,为我?爹娘一饮濯心而尽,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阿爹顶天立地,浩然正?气!”

    第74章 陈桉

    萧蔚无比肯定, 微微一笑,颔首并给予她安抚的眼神。事至此时,余娴再倒回去想萧蔚所?说, “怕就怕,这件事?,根本不能平反。”竟确然言中。

    余宏光就是余宏光,余家只有“一个”孩子,那?位叔伯死了,不能让人晓得骇人听闻的孪生阴阳衡财之道, 又不能让人晓得他是被爹娘所?杀,也不能让人晓得他必须死的内情缘由, 更不能让人晓得他是被陛下默许拉下马,那?么?就得营造出他还活着的假象, 由阿爹来顶替他的名姓与身份。

    “当?年阿爹下狱, 实是以?叔伯之名,冒死觐见,请窥玉匣, 向陛下奉上名单告发‘自己’。陛下看后震怒, 恐朝变,不得声张, 没收名单后, 只以贪污结党之罪将其打入天牢, 并欲株连九族,将余家蛇鼠一窝尽数铲除, 然而叔伯势重?, 结党在朝,难破僵局。幸而名单早有备份, 藏于麟南,阿娘便背着双刀赶赴鄞江,取高官首级,敲鸣冤鼓见圣上,请再窥玉匣。

    京中急变,竟有武功盖世的虎女一人就足以?闯破官邸内院,杀数名高官取其首级,陛下心惊忌惮,阿娘虽为他解忧,然而其势不可挡不得不防,陛下想将阿娘背后陈家的势力收归麾下,阿娘秉承陈家祖上遗志坚决不肯,陛下才要取她性命,外公便携陈家臣服,救下阿娘。留得性命,但阿娘倔强不肯服从的脾性始终让陛下难堪,便废去了她最为得意的一身武艺……”

    余娴将事?件逐一相连,终于全通,萧蔚也觉得并无纰漏。

    “错了。”却听得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良阿嬷跨进?,猩红的眼?炯炯注视两人,“你?阿娘,远比你?想象中更有魄力,陈家遗志固然重?要,但若是束缚了她为民请命的手脚,她照样可以?不管不顾。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逼她,她是自愿被废去武艺的,并且,她是自己动手的。”

    鸣冤鼓击破,陈桉被请至堂上,不跪京官,誓要见圣上,以?“知晓玉匣隐秘内情”为借口,请陛下再窥玉匣,终于将圣上请动,秘宣她至后殿。

    她奉上高官的首级,并陈述杀人罪行,陛下确实因她悍然粗暴的行为震怒,责问她罔顾律法又与罪犯何异?

    “何异?破釜沉舟,为民解忧,百死不悔。”

    陛下哀惋,急声叱责,“朕已知晓!那?昭昭罪行又跑不了!朕自会想方设法逐一处置!你?何苦将自己搭进?去?!私闯官邸杀人屠命!你?好大的胆子!你?想造反吗?!”

    陈桉却不惧圣威:“难道您知道了,会将他们赶尽杀绝吗?新朝初立,就让忠心耿耿的高官下大牢?!朝野动荡,局势难稳!就算您将来稳坐江山了有机会逐一处置,那?还要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您等得,在死牢里的余公子等不得!被残害的数万亡魂更等不得!民女知,高官不死,总有一天会把玉匣真相捅出去,届时前朝官员如何看您?吃人之事?一旦败露,草莽百姓若是起义造反,您又待如何?!高官不死,将来还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其手?!您想除掉他们,却没有正当?的名!这几条命,民女陈桉愿意背!民女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人枉法,民女死不足惜!民女绝无越权造反之心,今日断腕废武,携陈家上下臣服陛下,忠义之心可昭日月!恳请陛下、跪请陛下、只请陛下——抚亡魂、敬忠骨、赦清官、定民心!”

    话落时,她举刀断腕,血洒殿墙,却不顾伤势,重?重?磕头,一磕一高声,“抚亡魂!敬忠骨!赦清官!定民心!”

    陛下被她毫不犹豫断腕废武的救民之心震惊得说不出话,喉头哽咽,一时竟忘了鲜血飞溅在他脸上,如此触犯天颜亦是重?罪。比起她的一腔热血,这些?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又何须顾?

    “来人!”陛下紧紧盯着眼?前仍不顾鲜血直流,专心磕头请命的陈桉,“明日宣旨,三司已查清原委,余宏光乃受奸戾教唆,同僚诬害,并非营私结党之主谋,念其被诬入狱,且直召罪党有功,将其赦免,官复原职。京中贪污受贿之高官无端暴毙,亲眷失踪,特任蒋阁老为此案查办专员,以?一月为期,速速查清。”

    陈桉望向陛下,捂住汩汩冒血的手腕,脸上挤出一抹笑,“陛下?!”

    陛下却依旧肃穆愁容,“你?杀恶癖之人的行径,确实解了朕的急,朕也害怕他们还有隐秘怪径继续吃人饮血。朕知你?并非鲁莽行事?,而是猜中朕心。只不过,要抹去此事?,却难解。唯有一法可以?一试。余爱卿以?玉匣贿赂之名入狱,你?又以?玉匣真相之名前来沉冤,那?便将高官暴毙的一切内情也藏于诡秘玉匣,化作玄事?。从?此玉匣真容不得再开,朕会让蒋阁老将此案结为悬案。你?与余爱卿,可守得玉匣之谜,直至朕将名单上的恶癖歹人一网打尽的一天?”

    “民女愿意守口如瓶,再不让无辜百姓沉尸匣底!”

    “哪怕从?生到死?”

    “哪怕从?生到死!”

    “哪怕背上朝廷与坊间有心猜忌的恶名?惹来贪婪之人争抢怪宝的异心?”

    “民女愿意。”

    陛下这才缓和了面色,“余家同孪双生,却只得一个?昭世,虽不解为何,却正好加以?利用。既然牢中的余爱卿得活,那?么?就让另一位余公子死得悄无声息,彻底了断余家祸根吧。其余不相干的余家人如何处置,是已被赦免的余爱卿家中之事?,他是大是大非通透之人,朕相信,他不会让朕失望的。”

    而后,陈桉因失血过多晕厥,仅剩的清醒时分,向良阿嬷述清前后,让阿嬷带她回麟南,派陈家的势力追杀逃匿的余宏光。陈雄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只是女儿一次负气逃婚,还想着等她回来,拿出荆条好好吓唬一顿,揪着她和陈玉良两人的耳朵去男方和各宾客家中赔罪,却是婚宴一别,再相见时,她断腕废武,形貌落魄,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小良只是哭着唤他老家主,抽噎着说不清事?,两人赶着回来请兵追缉,连衣物都不曾换洗。

    陈雄的心塌了,他不敢相信,他天资卓绝的女儿,就这么?废了,他只想当?作一切没发生过,想等陈桉醒来,继续叱责她任性妄为,逼着让她去赔罪。可陈桉醒来后,却是自己逐一上门赔罪,不消他多说一句。

    陈家的办事?效率很高,逃匿的余宏光夫妇被抓住,首级一路被陈雄和陈桉秘密护送回鄞江,由陛下和崭新的余宏光亲自确认。彼时陈桉再次出现?,两相对视,无须多言,尽在不言。

    “阿爹真的大义灭亲了吗?”余娴看向良阿嬷。

    良阿嬷点头,“从?前只道是他们穷途末路,才肯饮下老爷送的鸩酒。如今知晓这阴阳神论,想必,是那?阳神身死,阴替当?道,他们的家族信仰崩塌,本就有跟随阳神而去的心思,才在老爷的游说下喝了酒水。”

    “所?以?我阿娘不是什?么?续弦,阿爹也没有生过孩子,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我大哥二?哥都是那?位叔伯和他的夫人所?生?”余娴想起二?哥临走时,阿娘对他说的话,赶忙问道,“先夫人是怎么?死的?真的是阿娘亲自手刃吗?”

    良阿嬷点头,“陈家先是活捉余氏夫妻二?人,本想放过先夫人,心想着也许她是被郎婿逼迫,后来得知他们为了逃命,竟连两个?幼子都丢置家中不顾,你?阿娘实在生气,正欲亲自手刃,谁料两人双双瘾疾发作,痛苦异常,又抖露出些?事?情,说是他们两位幼子生下来便有脑疾,一直以?他俩的人血入药,若是杀了他们,两个?孩子也只能死,拿幼子无辜说事?,一通游说。好在你?娘不喜欢受人威胁,手起刀落,不再给他们留有余地?。”

    “世上哪有偏要人血才能医治的疾病?阿娘并不上当?,更不偏信害人的谗言。”

    “是啊。”良阿嬷只叹惋,“只是可怜你?爹一辈子顶着他兄长的名字身份,顶着他兄长犯下的罪,多少前人找他报仇报错了地?方,他只能生受,你?娘堂堂正正被明媒正娶进?府,却要背着续弦的名。这些?年我执意不让任何人提起先夫人,把余家的仆人换了一轮又一轮,不希望有一个?人知晓往事?,使他们听了糟心。”

    说至此处,良阿嬷深深看了余娴一眼?,“你?能查到现?在,没有辜负濯心。可世间之事?,不是做了就有结果的。”

    余娴凝神,“未必没有,二?十年了,陛下出手拿住了敦罗王妃,说明他所?说的真相大白的一天已至。那?日赏花宴上,王妃隐疾发作,嗜血的模样多少人都瞧见了,梁绍清将二?十年前屠戮汉残害人命一事?大剌剌地?说出来,众人也都听去了。何况王妃与我阿娘的对话,频频提到两人之前的纠葛仇怨,这些?足以?令人心生揣测,怀疑阿娘曾经为肃清屠戮汉,做过正义之事?。只要有我们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不信真相捅不出去。”

    萧蔚颔首,“近期,同僚之间确实有些?关于此事?的传言,但涉及二?十年前的秘辛,众人尚不敢揣测过多,唯恐引来祸端。”

    “那?就从?梁绍清那?番话入手,既然他说出了屠戮之事?,肯定有人好奇屠戮了谁,谁又是屠戮者。”余娴摩挲着桌面思考半晌,“大家不是想看玉匣吗?那?就给他们看吧。”

    “不可!”良阿嬷激动地?按住她的手,“陛下当?初让你?阿娘等待时机!”

    “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余娴笃定道,“赏花宴为何会邀阿娘入席?倘若陛下不想让爹娘曝露,必然会告诉阿爹计划,让他叫阿娘不要赴宴!可陛下没有!说明他就是希望敦罗王妃在阿娘面前丑态毕露!他想让所?有人知道阿娘和残害过人命的王妃有深仇大怨!这样所?有人都会先入为主地?觉得,阿娘是好人是侠客是正义之士!当?玉匣真容公之于众时,他们也就都会如我一般信任阿娘,想知道其中复杂纠葛的内情!”

    “阿鲤!可是这……?!”此事?需要慎之又慎,她忽然起兴,良阿嬷实在需要再细思几番,“你?先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