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虽有不解,然不敢忤逆薛凌,先交代了车夫,方缩回车里,翻出个格子备了茶水点心方小心翼翼问:“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一番折腾下来确有口干舌燥,薛凌接了水,眉尖微动,只道:“我与白先生有事商议。”
话到此处,丫鬟识趣再不敢多问,一路马车里再无别话。然车马实在快不起来,平日本就有禁令,又逢今日皇家白事,车夫哪敢横冲直撞,倒比往日还多费些时间。
薛凌来回催了数次才到壑园门口,先交代丫鬟道:“你立刻去找白先生,就说我在花厅等他,不管他在忙什么,一概丢了来见我。”
丫鬟应声,急急跳下马车跑开了去,薛凌却没急急跟上,而是坐在原处长出了口气,方抬脚下马车,以至于车夫等的都稍有不解。她站在车轮处,还有些轻微摇摇晃晃,却似乎又没那么焦急了。
甚至于,好像……还想再拖一拖。
她始终都在纠结,善恶没有一刻停止过拉锯。苏凔其人,活着后患无穷,不知得想多少办法才能完全善后,若今日死了,真是一了百了。
那只抬出去的脚又往回缩了一点,此刻应是午时正中,整个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黑乎乎的一团,万全看不出人形。
那么轻微一抖动,吓的她胆战心惊。举头三尺,光天化日,她竟然敢站在这当着昭昭烈日,想着怎么弄死宋柏儿子。
薛凌拔脚往里,许是小丫鬟催的急,逸白以为事关重大,没在花厅干等,一路迎了出来,二人在外廊拐角处相逢。
薛凌急奔上前,颤声道:“如何,宋沧如何。我想错了,我昨晚想错了。无论如何,他是宋柏儿子,我不能这么做。”
逸白这才明白过来,是为着这个,先劝得薛凌冷静些许,又道:“姑娘糊涂了,你当他是故人,他却要置你我于死地。莫说能不能,虽底下人还没回话,可现在,只怕多半来不及了。”
薛凌破口:“放屁,他如何我管不了了,我不能如此,你即可将人拦下来,之后我将他送往平城,绝不碍着霍云婉好事。”
听他语气激烈,逸白不想强触霉头,应承道:既是姑娘一意如此,我们做下人的也只有听从的份儿。只是看看天时……"
薛凌打断道:“看个什么勾八天时,你不要拖延时间,马上命人去办。”
逸白再未多言,躬身道:“好。”
薛凌犹不放心,沉声道:“走,我跟你一起去。”
逸白微笑道:“姑娘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说着稍侧了身请薛凌的先。喊人总是要去里院传,没有站在此地吼的道理。
她走的极快,逸白小跑才能更上,不忘继续道:“小人极力去办,可这时辰着实是晚了些,若是木已成舟,还请姑娘。”
“办了再说。”
二人行至里屋,薛凌先招出周遂交代了几句,并未避忌逸白,更是有意让他知道。但凡还有可能,她是铁了心要保着宋沧。
逸白心有无奈,只得交代着先去力保。不过依他所想,这个点儿,苏凔要是没死,那估摸着就是不用死。若是该死,估计已经死透了,派谁去,都是个于事无补,如许折腾,估摸着也就是图个心安理得了,倒也理解。
底下人得令出门,与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双方相识一眼,继续各走各得道儿。薛凌一路急切稍缓,捡了个椅子坐下自斟了杯茶在饮,没听见进来那人喘的上气不接下,跟逸白说了句什么。
待她喝完两口,暗忱自己已然尽了人事,实在救不得,那就是苏凔自该命绝于此。真有阴司地狱,他日遇见宋柏,也能理直气壮吵上一嘴。宋沧那般行事,焉能独独怪她动怒?
这么一想,周身顿觉松懈下来,抬眼一看,逸白跟见鬼了般一脸惊愕瞧过来。饶是刚才想过死了便死了,薛凌还是心中咯噔,登时又紧张起来,莫不然,当真已死了?
她等不及逸白过来,自上前两步,冷道:“怎么了。”
逸白确有惊愕,这会还没缓过来,愣愣道:“齐世言死了。”齐世言突然出现在忌礼上,他此时方收到消息,只是这消息,夹杂着死讯。
薛凌面上不表,实则分外紧张,想着逸白如此神色,除了宋沧已死,估计再没别的事,又听得“死了二字”,近乎战战愈倒,喘了两声方稳了心神,才确信刚才听到的不是“宋沧死了。”他说的是“齐世言死了”。
怎么就是齐世言死了?薛凌咂摸一下嘴唇,复问道:“谁?”
逸白亦觉莫名其妙,摇了摇脑袋,奇道:“刚底下人来传话,说是前礼部齐世言现身祭典,读了一纸祭文后,人没了。”又问道:“姑娘回来之前,可曾见过齐大人?”
薛凌失笑道:“这真是白日青天撞鬼了,他怎么就没了,我是见过他来哉,虽远远看着是个半死不活相,也不至于突然之间就没了啊。”
她还对齐世言多有鄙薄,又为着宋沧心烦不已,嘲道:“这可真是君臣一路去了,不能同年,好歹同月同日,大好的废物日子不过,爬着来给人当孙子,笑死了。”
语气神态之蔑然,来传话那人都有些暗暗看不过眼,轻声道:“是自戕,齐老痛骂天子之后,自戕于祭台,说他身为言官,既唇舌之意不能上达天听,唯有骨血死谏上苍。”
薛凌又笑得一声才收住笑意,缓缓抬头看他,又瞧了眼逸白,目光游移回来,微眯了眼,一瞬寒气逼人,冷道:“你听谁说的。”
那人低头,不敢正视薛凌,答道:“场上人多,都听见了。苏凔苏大人,就在旁边。”
薛凌愈想愈觉得可笑,齐世言那个老不死还能自戕?他能自戕,当年无忧公主也他妈的不会死在平城了。
她搜肠刮肚想了好一会,找出诸多疑点,讽道:“这么长一串话,他不得说上半个时辰,魏塱能让他说出口?”
“齐大人先读的祭赋,自表其罪,又颂先帝功业,众人听着,谁也不曾想他忽而痛骂天子谋朝,待陛下吩咐人上去拿下,他自个儿从祭台上倒栽葱扣下去了,当场就……”
屋内沉默一阵,薛凌语气再不是先前盛气,多了些许伤痛,道:“是……是吗,他还说了啥。”
“想是时间紧急,齐大人未多作言语,只说当今天子是为恶贼,弑父杀兄,通胡篡位,又说他自己失德失道,自当永入地狱,不得超脱。”
薛凌语调极轻,却似嫌弃未改,嗤道:“是吗?”好像也不怎么关注答案,问完便罢了,只催着逸白道:“出了这档子事,想来场上没工夫在听苏凔作表,我要是见不着他,我跟霍云婉没完。”说罢头也不会往自己住处去。
后头逸白一脸愁意目送她离开后,与来传信的人道:“你说苏凔那会在齐世言身边,他如何了?”
薛凌一走,二人俱添自在,那人笑道:"这事白先生还真不用为难了,齐世言一死,场上大乱,陛下正是无措之际,垣定传了捷报来,一悲一喜,哪还轮的到苏大人做表啊。
再说了,齐世言这番表可是不自在的很,要是再表出个什么来,再没第二份捷报传。皇帝心有不安,根本没让他读。"
逸白稍松了口气,却还是为难道:“他既拿出来,这东西只怕最终还是要到皇帝手里,你我安排的人反失了动手的机会,真真是祸从天降。齐世言好死不死的,来京中死什么。”
“这倒还真是要看运气了,苏大人得了皇令去扶齐世言,他二人离得近,齐世言栽下去后,苏大人似乎比谁都急,跳将下去将人搂在怀里的,血糊了一手。如此一来,他拿着的东西,皇帝还要不要,那可很难说。”
霍云婉曾查过苏凔,因此逸白对其小有了解,并没太过疑惑,道:"这倒好解释,苏大人自诩清流文人,在朝时对齐世言多有推崇,加之他对齐家小女儿有少艾之慕,眼见其横死当场,是该有些触动。
至于你说的要不要,还真是要看运气。不过,多做些准备无妨,依我看,继续留神些,假如那张纸落到皇帝手里,永绝后患是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