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嫂子还想再问,李婶家小孙子嚷着饿要吃饭。
西红柿鸡蛋翻炒几下就能装盘了,顾如去外面洗手,一边问她妈:“嫂子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我刚说家里没盐,她去买了。”
正说着,顾如就看到一个小团脸,细眉杏眼,身材瘦削,个儿中等的女人走了过来,看见顾如,笑道:“妹妹醒啦。”
“嫂子!”等人近了,顾如发现杨冬青的气色很好,皮肤白皙,脸色红润,梳着两根麻花辫,灰色的工装有些宽松,看不出孕肚,她印象里,应该有五个月了。
里面沈玉兰道:“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一张铺着半旧的蓝色碎花桌布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碗西红柿鸡蛋,三碗豆角焖饭,沈玉兰将陶罐里的筒骨冬瓜汤倒到一个空碗里,然后端到了杨冬青跟前。
杨冬青忙道:“妈,爱立第一天回来,给爱立喝吧,她在厂里想吃家里的饭,都吃不上。”
沈玉兰道:“中午我给她盛了一碗,这碗是你的。”
杨冬青也就没推辞,小口喝了起来。
顾如看了她一眼,垂头扒了一口米饭。
沈玉兰给爱立夹了一筷子鸡蛋西红柿,“今天就放了一点盐,口味淡。”浮肿病要少吃盐。
“谢谢妈,你也吃。”西红柿的汁都炒了出来,焦黄的鸡蛋沾了西红柿的颜色,又好看又开胃。顾如觉得,她在家多待几天,这浮肿病,怕是真的能好。
一旁杨冬青问道:“妹妹这回在家多待几天了吧?”
豆角焖饭结出了一层脆脆的锅巴,沈玉兰在锅里刷了一层油,结出来的锅巴焦焦黄黄的,顾如咬了一小口就爱上了,头也不抬地回道:“嗯,身体不舒服,在家多待几天。”她脸肿得这么明显,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看你气色不是很好,让妈给你好好补补。”话是这样说,却一句也没说粮票和钱的事。
顾如应了一声,给妈妈夹了一筷子鸡蛋。
沈玉兰不赞同地看了女儿一眼,转头对儿媳道:“你家表叔明天动手术,曹医生说手术后,走路会跛。”
杨冬青愣了一下,好像才反应过来婆婆说的是谁,“哦,那我明天中午回来看一下。”又道:“妈,我刚看茶几上有好几个大白兔奶糖,谁送来的啊?”
爱立才想起来,自己刚到家就把喜糖放茶几上了,“是我同学樊铎匀的姐姐给的喜糖,我下了车遇上。”
“姓樊?是樊多美吗?我们厂里的小刘和她住一条巷子,听说她要跟着对象去随军,她爸妈都不在了,有个爷爷好像在京城,但是和她姐弟不来往,”说到这里,杨冬青转头问道:“爱立,你和她弟弟还有联系吗?”
顾如不知怎么想到那张椰子树和海的明信片,“很久没联系了。”
杨冬青这才有些惋惜道:“我同事还想打听一下,他家的房子租不租。”这年头还没有商品房,城里住房紧张,家里子女多一点就不够住的。
顾如直觉道:“应该不租吧,不然不是连家都没有了?”
杨冬青显然没往这上面想,毕竟现在这片区的租金不便宜呢,像自家这种,一个月都得十来块钱,还是大家抢破了头也未必能抢到。
沈玉兰没掺和姑嫂两的谈话,一心想着给女儿提高营养,这时候对儿媳道:“明天中午回来吃饭吧!我明天早上去排队买点肉。”她前两天刚好向同事借了一张八两的肉票,现在每人每月八两的猪肉供给,因着杨冬青怀孕,家里的肉票每个月都不够用。
“妈,我明天陪你一起去。”顾如记忆里这个年代买肉,早上三点就要去排队,还好现在是四月,夜里还不算太冷。
“你这病就要吃好睡好,你明天在家好好睡一会,家里还有一点玉米粉,妈明天早上给你烙玉米饼子吃。”女儿以前和她不怎么亲热,这一次回家,却黏糊的很,沈玉兰心里又高兴又酸涩。
杨冬青看着婆婆和小姑子,没有说话。
吃完饭,杨冬青主动帮忙去洗碗,沈玉兰没让她着手,让姑嫂两人赶紧洗漱,早点去睡觉,顾如这身体最近亏空的厉害,易饿易困,也没有推辞。
睡觉之前,还不忘和沈妈妈打招呼道:“妈妈,你明早去菜市要喊我一起啊!”
沈玉兰一边收拾家里,一边道:“好的好的,妈妈知道了,乖囡快去睡觉吧!”
顾如沾到枕头就睡了,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9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叔叔挥手告别,翘起脚晃着鞋头上的珠子,在日光里,那颗珠子熠熠生辉。又梦到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男孩子和她在汉城的码头上分开,她骑着车回家,一边骑,一边唱歌,唱着唱着就哭了起来。
好像还见到一个同她长得一样的姑娘,和她挥手告。
顾如醒来的时候,好像听见自己在喊“爱立”,应该是半夜,天还黑着,她觉得有点口渴,点了油灯去客厅倒水喝。
忽然发现茶几上的奶糖不见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她中学时候书包里经常有大白兔奶糖,有时候好像是妈妈给的,有时候好像忽然就多了出来。
忽然多出来的奶糖,是爱立中学时期常烦恼的事情。
顾如拿着水杯的手,忽然有点发抖,她发现自己好像有了一部分爱立的记忆!
靠在床上休息了一会,顾如倏然睁开了眼睛,确定关好了房门,整个人仰爬到了床底下,果然在床最中间那根最粗的横木边摸到了两个小豁口,按一下,弹出了两个小匣子。
一边十六根,平平整整地躺在小匣子里。
映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好像闪着一点流动的光辉。
第五章
这张床是沈爱立的干爸曾仲才亲手打的,那时候沈爱立才九岁,她围着干爸,说要在床四周雕花,她干爸不同意,说太好看了会被人惦记。
就很朴实的泡桐木打的,只不过干爸动了点心思,打了两个内嵌的小盒子。
或者说,干爸打这个床,就是为了这两个小盒子。
每个盒子里放着十六根一两重的小黄鱼,民国旧制,一斤十六两,彼时的一两即为现在的31克,她记得这个时候一根小黄鱼值38美元,现在人民币兑换美元的汇率在2.46比1。
顾如估摸着,这两个盒子的小黄鱼大概在小三千。
她不吃不喝五年的工资,普通工人八九年的工资,当真是一笔巨款了。大概原主的干爸,在那个时候就提防着小爱立走投无路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