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29节(1 / 2)

门阀之上 诗槊 4011 字 6个月前

元洸正心烦意乱之际,魏帝开口了:“太尉有何高见?”

    第68章 幽冥

    吴淼虽然已是花甲之年, 但眉清目明。他看了看在旁边跪着的五皇子,不由得心中一叹。五皇子年岁正与自己独子相当,这是颇有些手段的年龄, 亦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暂且不说皇帝本人的心意,单单关中局势, 其实远比五皇子所说要复杂的多。一旦处置不当, 局势将会变得更加糜烂。

    看的出来,这位皇子与吴国诸子旧怨颇深,时不时地要在皇帝面前翻翻这些遗族的旧账。但他终究是太年轻, 他眼中局面,不过是管窥蠡测。

    然而以自己目前的身份, 也不好点破。吴淼想了想,而后平静道:“陛下若要杀陆归, 陆氏一族皆在长安为质,不敢有所怨怼。只是交接安定的人选, 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有必要, 陛下可命其家也遣子为质, 长居都中。”

    魏帝刚听吴淼的前边那些片汤话,正有所不屑,但听到最后一句, 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

    他若要杀陆归,陆氏一家都在长安关着,不会有什么波澜。但下一个接管安定的人会怎么想呢?人

    家陆归在你大魏关中艰危的时候选择了和你站在一边。可你仗着陆家人质都在都中, 扭头就把人家杀了。我现在接手这块险要之地, 以后西北太平了,我会不会也被你皇帝一锅端了?你让我送质入都, 他陆归都这个下场了,我这个人质还送什么?

    不光接手的人心生疑虑,那些在外出镇的人又会有何反应,作何感想?日后还会有人请子为质,甘心接受朝廷的辖制么?若江东旧族因此作乱,星火燎原之势,这些方镇袖手旁观,起了割据之心,那才是大祸。

    他不能杀掉陆归。杀掉陆归引起的各方怨望,以目前的形势根本无法安抚。若方镇有所图谋,倒逼中枢,他是把这个小儿子推出去顶祸呢,还是自己独挡危倾,用祖辈世代所基,来弥合人心的裂变呢?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手下这些出身豪族的贺氏、薛氏、秦氏还可靠吗?

    想至此处,魏帝心中不由得一沉。他没得选。他只能接纳陆归并安抚陆氏。这是削藩的代价,凉王的问题必须在他这一朝彻底解决,怎能遗祸子孙?即便元澈有经纬之才,但凉王的势力网罗之大,只有自己出面才可消解,只有自己出面才能镇住各方的反对之声。成事之前的乱局,他要镇住。事成之后的骂名,他要来背。

    况且陆归最开始的书信,是寄到自己手中的。陆昭今日虽然在短时间内便洞悉了局势,并且应对如流,但她不过一个女子,再聪明,难道还能算的如此滴水不漏?难道还能作出这种深度局?此时,魏帝压根没有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是否由陆昭引导的,这只是他削藩计划中的一步分罢了。陆归领安定事于大魏,这个方伯之实,终究是要给人家的。至于后续有什么运作,也只能循序渐进,容不得半点激进之举。

    魏帝长舒一口气,道:“老太尉思虑周全,可谓桢臣。元洸你要多学多思,谨慎为事。先起来吧。”

    元洸还未想明,虽然起身,但面色仍存疑惑。魏帝知道元洸还年轻,不比吴淼,领会这些还需要时间,因此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太尉此番是救了你啊。宫门快下钥了,你送太尉出宫罢。”

    吴淼听罢,不由得惊恐推辞,而魏帝执意如此。元洸虽一时想不通透,但多少也体会到了其中的意思,自己亦坚持送吴淼出宫。

    临走时,魏帝忽然冷冷道:“太尉,今日殿中事当止于此门。”

    吴淼明白,向魏帝深深一揖。

    吴淼与元洸走后,大殿之中便只有魏帝一人。大殿空旷,任雕梁画栋,朱漆锦茵,亦难补填。没有任何屏障与遮挡,烛光之下,投射出帝王的身影巨大而狭长,至逼殿门,绝无收敛之态。

    事态至此,不可谓不凶险。陆氏抬头,重掌权力,是他为削藩而做的妥协。即便事成之后,还需加以安抚。封陆妍为后,是为了彻底断了陆归与凉王共事的可能,但陆妍毕竟与陆振一脉只有血缘之亲,其能量并不足以牵动整个陆氏的核心利益。届时,只怕两家要还再添一道纽带,方才算得同舟共济。

    如今江东轻锐,失去了陆氏与太子的把控,世家豪族们渐渐有些肆无忌惮,直到苏瀛接手之后,更有吴人自治的趋势。毕竟当年的战争过于轻速,吴国本地豪族力量可谓毫发无伤。而虞家这个集国奸地奸于一身的朝廷门面,不仅因为先前事迹在吴人之中吃不开,也因其职位站到了当地豪族的对立面,因此施政格外艰难。牵制地方尚可,但实际掌控却远远谈不上。

    魏帝皱了皱眉头,当初太子等人建议对吴地豪族实行分化内斗之策,拉拢顾氏、张氏等乡土之力匮乏却外著清望的南人冠冕入朝,执南政牛耳,极力打压那些武力强横的豪门鳌头。可这些年来,顾氏族人因守孝不能出仕,而张氏也仅有两人入朝。太子移位回都之后,这帮南人非但不愿北上入仕,反倒各安家业,游于闲园野墅。魏帝虽然不忿,但也没工夫过问。他打下吴国,就是为了提升自己在本国内的威望。他的好弟弟还在大西北龙盘虎踞等着和自己斗法呢。

    目前魏帝倒也并不十分担心江东境况,土豪们只要安于乡土,不生兵祸便可。按照现在南人的势头,日子已经富足无极,还有什么可图呢?魏帝决定待风波过去,再慢慢着手江东之政,届时只怕还要借以陆氏人望将三吴之地梳理干净。

    不过今日吴淼的表现倒着实令自己眼前一亮。作为凉王的旧臣之一,吴淼能有今日之言,回护元洸,也不失为一种高妙的表态。

    椒房殿旁室,陆妍独坐于榻上望着案前的烛火,她妆容未卸,发间的钗环因过于沉重,已经由侍女重新整理了两遍。

    数月前皇帝也曾与自己商议再次遴选女侍中一事。女侍中掌宫内诸事,位于内司之后,常入侍太后、皇后,其品级位同宰辅。高祖开国多封高门贵臣之妻或宗室妇为此职,另有封邑。后来渐选高门闺阁中才德兼备者入侍,过两三年便指婚皇室宗亲,这些均有成例。

    皇帝原本不管这些,人选拟定及世家挑选皆由保太后与自己拿捏。但听皇帝提起让陆昭入觐,暂居自己殿所,想来有令其备选女侍中之意。至于花落谁家,并没有点明。

    今日听到从宣室殿来的消息,太子因陆归一事与陆昭发生口角,看来东宫与陆氏一族的关系已有下行之势。如此一来,即便皇帝强行指婚,陆家日后也不会受到任何优待。待太子登基,陆家更有可能因前迹,被以外戚避嫌之故加以疏远打压。相比之下,五皇子倒不失为上上之选。

    五皇子素与保太后和长公主亲善,又曾质居吴国,与南人多有交集。保太后曾抚育倾华长公主,公主下嫁舞阳侯秦轶,其家盘踞冀州,可谓方镇之中最强者。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来日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想要对陆氏有所动作,亦要有所顾虑。

    但如今陆归归降之事未定,却让此事难以再提。陆归若背上叛贼恶名,陆家势必会声名狼藉。

    不过得以庆幸的是,今夜陆昭与五皇子皆被今上留下赐膳。虽然自己未得圣眷,陆妍此时心中也算稍感宽慰。

    虽然只是一晚,但其间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姑侄二人少不得又叙了半刻。陆昭也不刻意隐瞒,只将殿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妍听着心惊胆寒,良久方道:“好孩子,幸亏你举措得当,陆家方不至绝境。”然而思至前事,陆妍亦有些愧疚,“先前姑母不过是筹谋之举,还望你不要多心。”

    陆昭一笑,颇有拨云见日般的开阔:“姑母何出此言,昔年姑母为国远嫁,陆昭能够平安长大,自是托了姑母之福。如今朝中局势变换莫测,姑母无论作何筹谋,到底也是为了陆家。只要是为家族计,对于我来讲,便是一样的。”

    陆妍望着陆昭,虽然感念她的包容,但亦为其不带多余情感的肺腑之言感到惊讶。她再次仔细揣度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皮肤因年龄之故颇有白梅点霜之轻寒,又因她极度淡漠的情感出落成一副苍山暮雪之态来。她说话时与不说话时,多是凤目低垂。但当她伸出凌厉漂亮的手腕时,便早已用它剥去那颗慈悲心,所剩的不过是万物归寂一般黑暗的眼眸。

    此时含在嘴边的试探之语被陆妍生生地咽了下去,转而叮咛道:“如今你深居内宫,今年女侍中遴选要多留心。虽说家族联姻利益为上,但未来数十年的时光,你自己也要好好规划。”莫要像我这般,蹉跎了一生。陆妍在诸多侍女的环绕下,将最后一句话掩埋在了心里。

    在此短暂的时间内,陆昭微微抬起了眼眸,烛火的明光似在其中闪烁了一下,而后又湮没在深邃无比的幽冥之中。

    第69章 报复

    陆昭当晚歇息在燕乐堂。她除去厚重的华服后, 遣去所有的侍女,然后坐在镜前,独自卸下钗环耳铛。将束发之物一一取下后,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淌在削直的瘦脊上。她将两鬓的碎发慢慢拢至脑后,露出的是修长而雪白的颈, 洗尽铅华的素面与之前并无甚不同, 只是眼周有着因近来少眠而生的阴影。

    陆昭用指尖从瓷盒内点了茉莉清油,将已经微微干燥的脖颈按揉片刻。之后再次点取,小心翼翼地按压着眼周, 稍时再度于镜中细看,阴影似乎已不那样明显。

    她正要就寝, 于镜中转目的瞬间,忽想到这双眉目, 一段颈项,似乎是他目光流连最多的地方, 亦是她近年来最注意呵护的地方。她的动作就于此停滞住,然而过了许久, 她依旧想不出这其中的关联, 于是默默俯首,将最后一盏烛火吹灭。

    “娘子?”外室似有人在唤她。

    陆昭小心翼翼走至用来隔绝内室的屏风后面,这个声音她听过几次, 大概猜出了来者。于是她安坐在最近的蓉榻上,望着屏风后佝偻的身影问道:“刘正监有何事?”

    刘炳道:“陛下让奴婢过来告诉娘子,陆归将军联络一事, 还望娘子担待, 朝廷上已点了太子少保王谧与娘子同去,算是娘子旧识, 明日一早便启程。”

    “我晓得了,此外也多谢正监今日殿前指引。”陆昭并不知殿外是否有人听候,便简单答谢着。

    刘炳道:“娘子言重了。奴婢还有一事想问娘子,昭仪……皇后的补药日后可要停了?”

    陆昭望着指尖的丹蔻,这件事临行前,父亲并无交待,没有交代便是无需改变:“贸然停掉反倒无益。”她忽然沉默了片刻,转言道,“暂且换成寻常食补的方子,若日后有变,也不至于太过突兀。”

    屏风后的人似乎亦察觉到有些异样,然而并未说什么,依然道:“奴婢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