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33节(2 / 2)

门阀之上 诗槊 4070 字 6个月前

    言罢,陆振等人俱从西面家庙中行出,陆归也旋即入列。此时,所有家人立于西阶上,而所有傧从则立于东阶。

    “请太子奠雁。”

    在司徒的带领下,太子元澈与侍从将礼雁奉入西庙,随后在陆家灵位前行俛伏拜兴之礼。待行礼完毕,众人重新回到西阶下。而陆昭母亲顾氏则在东房外,挽着大红衿结,衿结的另一头一直绵延至东房内。

    元澈的余光看着那枚红色的衿结慢慢托出,继而便见高髻华美的娘子手执团扇遮住面庞,托着厚重的翟衣,慢慢跨过了那道门槛。至此,元澈忽然感到长久悬着的心稍稍松弛了下来。

    顾氏将陆昭引至阶下,礼官继续道:“请太子妃父训诫。”

    此时,元澈方再向前一步,与陆昭并列,躬身垂首而立。

    女嫁帝室,训诫之语也就十分简短。陆振的声音略带沙哑干涩,他看着女儿,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在陆昭跪下那一刻,陆振看到衿结上慢慢殷出了几滴泪渍。他亦觉得心中酸楚,目光连忙向那位礼官看去,似乎是在哀求,让这场离别的刑期稍稍短一些。

    然而片刻后,礼官才开口道:“礼毕,请太子妃升辂。”

    父母弟妹留在了原地,元澈郑重地接过了顾氏手中的衿结,牵引着陆昭,缓缓向门外走去。陆归作为送亲的兄长,引领傧从,送妹妹登上了玉辂。此时,傧从的职事也到此为止,是真正将陆昭交予她夫君的时候了。

    此时,侍奉的女史早已远远站在车列最后,而陆归将最后的仪剑躬身奉上,郑重道:“殿下,舍妹已出嫁。她这一生,第一个抱她的人是臣的母亲,第一个教她经学诗书的人是臣的父亲,第一个教她骑马执剑的人是臣躬。若他日舍妹有任何不恭、不敬、不孝、不忠之行,请殿下不要责备她,请让舍妹重回臣父亲的肩臂下,重回臣母亲的膝前,请殿下也把剑指向臣躬。”

    元澈看着陆归,慢慢接过了剑,似乎是两位兄长共同的承诺:“车骑将军放心,孤必不负。他日雁凭成婚,孤之愿,亦是如此。”

    元澈回身,望了望已在玉辂中安坐的陆昭,旋即登上玉辂,持鞭驾驭。礼乐鼓吹再度响起,迎亲队伍羽仪还宫。

    玉辂的车轮转动三周后,元澈便依礼制将驭车之权交与御者,自己则回到玉辂之内。赶在冬日成婚,就算是厚重的翟衣也十分单薄。陆昭仍执扇掩面,端坐在车内。今日她安静异常,元澈坐在她身侧都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朱红色的华服下,那双执扇的手冻得近乎发紫。元澈便忍不住,破了礼,将她的手握在胸口。

    “昭昭,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他一字一句,满是斟酌,没有商榷。他早已做了决定,世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做了这个决定,而她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元澈握着那双手,望着那双冰静的眼眸。心跳牵一发而动全身,双手冰冷的温度渐渐融化在胸口,目光则融化于眼眸,而身体里的血液便顷刻沸腾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极致冰冷到尽头,也是如此滚烫。

    第319章 起事

    太子大婚, 自三公至群臣,观礼之人不在少数。而距尚书令王济与司徒吴淼交回使持节之权,还有四个时辰。

    天下之广袤, 倾之以澄湖万里,挹之以危岭千峰。陇山天险, 横切西北, 长安上空虽暮云收尽,银汉无声,但新平郡却已寒风朔雪, 暗度千山。

    新平郡府门口,一辆马车安静地停靠着, 白底黑字“车骑将军府”的灯笼,危危悬在车檐四角。而郡府的一间别室内, 钟长悦披着一层厚厚的银狐裘,内着一件窄领收袖的吴棉桂布长袍, 正襟危坐。此时别室的大门轻轻打开,寒风将束发的蝉翼纱带狠狠掀起, 原本面容清癯的谋士, 脸上便如覆了一层霜雪一般惨白。

    一名侍卫先行入内:“郡守,人已经带来了。”

    褚潭点了点头。旋即一名年轻人入内,身上虽然还穿着囚服, 但可以看见面容和须发已经提前打理过。“去给范郎找一套干净衣服。”褚潭吩咐过后便面向钟长悦道,“人已在此,钟长史是否还要查验有无用刑伤痕啊?”

    钟长悦只礼貌一笑:“不必。在下相信郡府的为人。”

    褚潭始终沉着脸。他生生地被从新平郡挤了出去, 以世家、甚至皇权都极为认可的方式销声匿迹, 这对于他来说实在不算是什么体面的收场。不过他也清楚,陆家摆平这件事也只能到此为止。陆家要全皇帝的颜面, 要全世族的颜面,还要不得罪新平本地豪族,已经十分不易,要想面面俱到,那是绝无可能。

    目前唯一没有摆平的就是那些受害人家。因此今日身为车骑将军府长史的钟长悦也亲自登门,做出交涉。一是要在钱粮土地上必须给予补偿,二是借机扣押的人质也要放出,三是在官埭航运的政策上,也要有所优待。而这三个问题,在他离任后,新上任的新平内史是无法解决、也不一定会出面解决的。

    钟长悦提出的条件也算是可以接受,那就是在阳翟的土断上不会太过为难褚家。此次,褚潭已经不期望再有什么政治前途,中枢目前没有问罪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褚潭不自然地笑了笑:“既如此,那么钟长史答应的事情,请不要爽约。雪夜难行,本该留客,只是郡府眼下也是不靖,恕不能招待了。”

    钟长悦携范家郎君离开后,褚潭回到内室,准备将最后一批公文处理好。然而时至深夜,有亲信来报,说是尚书令送了信来,朝廷已有新平内史的人选,并同意调拨兵马三千余人,以镇新平,现下已在陇山山口附近发现骁骑营盘。褚潭只觉的奇怪,大郡事务交割怎么可能如此仓促,心中不由得大疑。

    褚潭正欲细问,却见另一名亲信入内来报:“泾水渡口褚家的货船上,查出了大批引有‘范’字的金片,恰巧被范氏族人发现。如今范家人已将此事上报州府和朝廷,并集结部曲,打算将此事闹开。”

    “怎么会?”褚潭皱了皱眉,“我嘱咐过嗣儿,让他将这些金片贩入黑市,莫要存留……”

    说到此处,褚潭声音一顿。他虽然不知道朝廷到底发生了何事,让新平内史这么快就要接掌此地,但这一番动荡或许和渡口发生的事是有一些关联的。这些金片或是销赃不及留了下来,亦有可能是被有心之人收集起来,再栽赃于他。民怨沸腾,当地豪族兴兵问罪,那么作为州府,陆家已经将财货和人质拿到手,那么也有理由出手,将自己彻底除去。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想至此处,褚潭冷笑道:“陆沉辉设计害我,使我不能自陈于明堂之上。”又问道,“尚书令书信何在?”

    亲信将一封信呈上。

    褚潭三两下将信封裁开,快速地将内容浏览了一遍,果然与自己所思大体无差。而信的末尾则附有一句话:“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褚潭负气地闭上了双眼,道:“追回钟长悦,无令出境。再执我手令,召集先前不愿为公主请封汤沐邑的那几家,今夜议事。”

    钟长悦乘马车,本要前往本郡官驿,但却忽然听到远处有隆隆声响,心中只觉不妙,旋即命人调转马头,直接出城。陇山山路颠簸,又有厚厚积雪,一众人疾行狂奔数里,这才逃出新平郡境外。很快,车骑将军府在各地游弋的探信人捎来了淳化方面得来的消息,其中便有泾水渡口范家人发现褚潭贪墨范家资产,愤而入都陈情之事。片刻后,又有褚潭在新平郡搜寻钟、范二人,并联合各家准备集兵自辩之事。

    钟长悦当即便明白此事已经被时局中某人利用,刻意要闹大。毕竟褚潭贪墨,杀害豪族,这些事情发生在秦州治下,那么陆归作为秦州刺史,必然要过问。既然要过问,那也必须要作出处理,这是逼着陆家对褚潭动手。现在,褚潭已经对陆家极为警惕,甚至不惜集兵巩固自身。如果陆家不给褚潭定罪,那么褚潭在已经和陆家交恶的情况下,又能够借机彻底清洗新平,巩固势位,那么这根钉子就真的扎深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即便是陆家不想与褚家彻底交恶,也不得不做出清杀到底的选择。

    此时,坐在他身旁的那位范小郎君忽然起身,开口道:“先前身困囹圄,多谢车骑将军出手相救。只是家中忠仆亲朋俱亡于褚潭之手,血泪之恨,道义之痛,我家也是情不能忍,还望长史见谅。”

    听到范小郎君这一番说辞,钟长悦不禁眉梢一扬。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范小郎君能够逃脱一死,在囹圄中苟活至今,应该也是一个聪明人。如今见他临危不乱,言谈举止颇有分寸,知道整个事件中,唯一一个关卡是自家不愿意退缩,此时提前请罪,倒与其他豪门子弟有些不同之处。

    钟长悦听罢笑了笑,继而又望向这位范小郎君,言辞颇为锋利道:“你家蒙受冤屈,便要高声入都,求助于律法公堂。如今将受兵灾之乱,却要卑躬屈漆,哀陈于情。法理情理各执一端,似是有些不妥吧。”

    其实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朝中有人打定主意要拿此事逼迫褚潭,那么范家现在噤声也已经来不及了。钟长悦如此逼问,并不是要与范家说清是非。这位范小郎君所言,看似执之道义,可是如果州府这次默许了他这种道义,那么也就默许了范家绕过州府,直接向朝廷陈言。范家或许对目前的交涉情况并不满足,但这种不满上来就大肆宣扬,几乎与逼迫州府出兵无异。那么日后哪家要再受了委屈,是否也要用这种方式来要挟州府出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本土豪族对方镇话语权的挑衅和压迫。

    听到钟长悦颇为锋利的一问,这位范小郎君先是一愣,随后才低头道:“民事可讼,兵事不可讼。”

    钟长悦闻言也是默然一笑。如果只是人命官司判罪,交付有司自然无妨。但如果涉及到出兵,那么这件事十有八九会被朝廷和陆家两方双双压下来。朝廷不希望陆家借由新平进一步扩张势力,陆家也不希望对褚潭下此死手,毁掉和皇帝关系。而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有个结果,最后的结果只有可能是范家被两方合力打压。

    钟长悦重新将这位范小郎君审视了一番,能够说出这种话,一定是一个既有决断又有审时度势之能的人。“请问范小郎君台甫?”

    那位范小郎君立刻拱手施礼道:“草民范玄之,贱字玉冲。”

    钟长悦点了点头:“既如此,玉冲先回家集结部众,务必抵住新平郡陇道,我即刻前往长安,请车骑将军归镇出兵。”

    “草民……没有名分。”范玄之双目静静地望向钟长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