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督山伯爵不再继续追问之后,年轻的子爵先生反倒是被激起了一点轻微的逆反心理。或者说,他其实早就想找个人来倾诉一番自己的缱绻心思了,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这样急冲冲地过来,还说了那些容易惹人遐想的话。
于是,在沉默了十几秒后,阿尔贝主动向基督山伯爵透露了一个自认为隐藏得很好的秘密,就是他其实是爱慕圣费利切小姐的。
然而,基督山伯爵并没有因为分享了朋友的秘密就面露欣然,反而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一边咔哒咔哒地检查着手中的枪械,一边尽量用一种冷静平和的语气询问阿尔贝。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和唐格拉尔小姐是有婚约的,并且就在不久之前,我们还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
“哦,是的,您没记错。”阿尔贝有些粗鲁地抓了抓头发,随即神色一正,语气郑重地说道,“但您别忘了,在我们之前讨论我的婚约问题时,您已经告诉过我,唐格拉尔先生他其实早就打算反悔了。嘿,他看不上莫尔塞夫家了,反而觉得另一位身家丰厚的青年更适合做他的女婿。所以,您瞧,我正等着唐格拉尔先生向家父提出解除婚约呢。等我一获得自由身份,我就要光明正大地追求圣费利切小姐!”
“可我记得您还有个情人呢。”基督山伯爵慢条斯理地提醒道,“据我说知,圣费利切小姐对婚姻的忠诚度要求极高。而您呢,您在有婚约的情况下,一直和情人们保持着亲密关系。依我看,您并不是她的理想伴侣。”
阿尔贝立刻辩解道:“那是在婚前!伯爵先生,我同样愿意拥有一段忠诚坚贞的婚姻关系,就像我父母那样,夫妻二人互敬互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哦,像莫尔塞夫伯爵夫妇那样?”基督山伯爵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浓浓的嘲讽。
“是的,像我父母那样,或者比他们更好。”阿尔贝扬了扬眉,语气骄傲地说道。
他浑然不知上一辈之间的恩怨,更不知道他的父亲费尔南为了得到别人的未婚妻,就陷害了一个无辜之人;同样,他也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因为软弱和孤独才答应嫁给了他父亲,并不是因为爱情。
“伯爵先生,您已经见过我父母了,我敢保证,他们是巴黎上流社会中最般配的一对。当然,坦白来说,我更爱我的母亲,她是那么完美,遇到她,是我父亲的幸运。
“之前,我完全没有办法从唐格拉尔小姐身上寻找到未来幸福婚姻生活的可能性,但是既然长辈们已经谈妥了婚约,我还是决定要在婚后尽量做个忠诚的丈夫——只要唐格拉尔小姐不找情人。
“但自从认识了圣费利切小姐后,我的想法就发生了改变,我开始对婚姻抱有期待了。您知道吗,伯爵先生,我觉得如果我能娶到圣费利切小姐,那就完全不必再羡慕我父亲年轻时的好运气了。
“哎呀,我父亲有了我母亲做妻子,而我有了圣费利切小姐做妻子,这一定是天主在眷顾我们父子二人,让莫尔塞夫家族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两名女性。”
阿尔贝兴致高昂地诉说完他的心声后,基督山伯爵的情绪已经变得极为糟糕了。诚然,他和梅尔塞苔丝之间的那段过往已然远去,他再不会因为梅尔塞苔丝的选择与放弃而失落痛苦,可这并不能抹除抵消掉他对费尔南的痛恨与憎恶。
基督山伯爵心底最疼最深的那道伤口,不是曾经的未婚妻转身嫁给仇人,不是他在监狱地牢里暗无天日的十余年磨难,而是他父亲老唐泰斯因为失去儿子而绝望饿死的悲惨结局。
那个阴险的费尔南已经用龌龊歹的手段毁了他的前半生,如今,费尔南的儿子又妄想夺走他珍视挚爱的姑娘。阿尔贝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了一个复仇者的冷静底线上。
基督山伯爵缓缓放下手中的枪支,转手拿起不远处的匕首。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亲眼目睹过一种东方酷刑,就是用刀剑等利器将死刑犯千刀万剐了,让该死之人承受着漫长痛苦凄惨死去,而不是一枪或者一刀毙命,极为仁慈地给罪人一个痛快……
“伯爵先生,您在想什么呢?”
一无所知的阿尔贝脸上有着畅想未来的傻笑,也有暗恋的苦恼腼腆。他信赖地望着基督山伯爵,此刻格外渴望从黑发朋友这里得到一些建议。因为在他看来,这位特立独行的先生一定拥有足够的人生智慧来指导他、帮助他。
望了一眼朝气蓬勃的年轻子爵,基督山伯爵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霍然起身往墙边搁置刀剑的武器架方向走去,好似去挑选他的收藏品。
背对着阿尔贝,表情冷峻异常的基督山伯爵目光沉沉地盯着武器架上长短形状不同的冷兵器,眼底似有火焰在跳动。
“我在想,圣费利切小姐是否察觉到了你的心意?”
“我想应该没有。”这个问题让陷入爱情中的青年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给自己倒了杯殷红的葡萄酒,慢吞吞地说道,“说句实话,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和您讨个主意的,或者请您说几句话鼓励鼓励我。要不然,我肯定会继续失眠的。”
“这可就太高看我了。”抬手取下架子最上方的一柄弯刀,基督山伯爵淡声道,“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又怎么给你出这方面的主意呢?你该选个受欢迎的年轻人来请教这件事。”
阿尔贝忽略了基督山伯爵始终没有鼓励他这件事,一边喝酒一边抱怨道:
“我可不敢找旁人请教,尤其是那种受欢迎的年轻人,他们中有一大半是我的情敌呢。呵,就比如那个最受欢迎的杜德兰,哎,他动作可快了,才和圣费利切小姐见过两次面,他就让她知晓了他的爱慕之情,并且还没有引起圣费利切小姐的反感与疏离。
“可我呢?嗐,我更早就认识她了,但是因为有婚约在身,就一直不敢表露我的感情。伯爵先生,您说唐格拉尔男爵到底什么时候正式宣布解除婚约呀?我真担心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圣费利切小姐已经被杜德兰那个不靠谱的家伙迷惑了,那可就一切都晚了。”
“杜德兰先生很不靠谱吗?能具体说说吗?”背对着阿尔贝的黑发男人仿佛终于对阿尔贝的话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连藏品也没心思欣赏了,随手提着一柄锋利的弯刀再次返回沙发旁。
阿尔贝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观察基督山伯爵的情绪变化。他见基督山伯爵对杜德兰产生了好奇心,便立刻发表了一通充满着个人主观情绪的刻薄评价。
当然,为了证明自己只是在叙述事实而不是在编造故事,阿尔贝还是举了几个真实存在的事例的。也就是说,纵然他的一些话有失公允,但是总体而言,杜德兰确实算不上是个好丈夫人选。
基督山伯爵听着有关杜德兰的风流韵事,从昨晚开始就始终提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他暗道,倘若按照阿尔贝所言,那个杜德兰根本不具备任何威胁性,连个普通情敌都算不上。
只是……阿尔贝对杜德兰的评价会是比较公正准确的吗?
对此,基督山伯爵心中存疑。左思右想之下,稳妥起见,他打算亲自去见见那个杜德兰。
这时候,贬低嘲讽过情敌的阿尔贝终于觉得心里畅快了些。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又舒服地长呼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伯爵先生,下个周六,我家会举办一场夏日舞会,请您一定要来参加。”
基督山伯爵正忙着盘算最近哪天方便去见杜德兰,再加上他对仇人费尔南家举办的舞会完全不感兴趣,于是摇了摇头婉拒道:
“我周六那天不一定有时间,而且我对跳舞并不感兴趣。”
阿尔贝连忙劝道:“谁说参加舞会就一定要跳舞呢?咱们聚在一起说说话也好,我母亲她一直想见您呢。”
基督山伯爵听到梅尔塞苔丝想见自己,不由得眉心一跳。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异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话想和对方说。就像上次见到梅尔塞苔丝时那样,心中只余淡淡怅惘。
况且,比起去和一位渐行渐远的故人见面,他此时更想试探清楚那个杜德兰的深浅。还有就是,他需要找一个不会引起有心人过度关注的公开场所和裴湘见一面,也无需多说什么,就是想靠近她,看看她的笑容,再听听她的声音。
“我很感谢莫尔塞夫夫人的邀请。”基督山伯爵并不觉得参加一场仇人家举办的夏日舞会,会对自己的复仇计划有多少帮助,反而还会让自己感到拘束和不痛快,于是便打算干脆地拒绝,“但是——”
“哦,您真的不能把周六那天空出来参加舞会吗?”
阿尔贝打断了伯爵酝酿好的客套婉拒说辞,语速飞快地请求道:
“帮帮忙吧,伯爵先生,既为了满足莫尔塞夫夫人邀请您参加舞会的愿望,也为了我。圣费利切小姐已经答应出席周六的舞会了,偏偏那个杜德兰也得到了我母亲的邀请。所以,伯爵先生,您一定要去,然后和圣费利切小姐谈谈罗马,谈谈我们今年的狂欢节,谈谈您来巴黎后的感想……你们是老朋友了,一定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的。
“哦,伯爵先生,您一定要帮帮我,在我和唐格拉尔小姐正式解除婚约之前,就靠您了,千万别让杜德兰那家伙占据了圣费利切小姐的全部注意力。”
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怔,旋即彻底咽下了那些未说完的拒绝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