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十分凄凉。
我在芦苇丛起身,揭过昨夜搭在芦苇杆子上给它们遮风避雨的衫子,拧了把水,然后披在身上。
天刚蒙蒙亮。
二月里,刚过了惊蛰,按时节掐算,大约才五更天罢。不过阴雨天天色也不做准,看那边杏花渡的老船夫还没上工,总归是还未到辰时。
雾蒙蒙的人间还是雨丝飘飞。脚边的野雁扑腾了一下翅膀,抖掉翅上凝着的雨珠,又扭头啄了啄翅膀,喉咙里不痛不快地哼唧了几声。见鬼的雨。
大概江南早春这连绵无尽的冷雨,对它来说也很难熬。
谁叫你去年掉了队来?活该。
……虽说,被小屁孩用弹弓打到翅膀也怪不到它头上。但人生到此境地,总是要找点事来怪一怪,要么怪自己轻忽,要么怪别人狡诈,否则日子实在不好过。
但它好歹还有只母鸭子不离不弃,还有三只小鸭子延续血脉。哪像我这么多年孤家寡人,哎,真是感伤。
果然还是得找个春天不下雨的地方去罢。
这东湖边上的小山坳,春天的雨一下一两个月,从惊蛰下到谷雨,黏糊糊湿哒哒,桃花杏花的花期都下过去了,船客的脸映在水里,漾开来都是一个接一个的“愁”字,委实难熬。
想起来,梁州的春天就少有雨的,若是谁家院里有个水缸,借我小住一月,闲时逛逛旧时园囿,真是妙哉。
——可惜梁州太远了。
那些青葱明媚的春光也太远了。
飘雨的春昼,醒了也无事可做。也不怨这雨,也不怨这春日,不怨不给面子的野雁,不怨愁容满布的来往行人,我如今在世间,每一日都是无事可做。无事可做的时候只好想想从前——但从前是不能想的。
我叹了口气。孟婆汤委实是上天垂怜凡人而造出来的好东西,可惜不是谁都有资格喝。
我穿过芦苇丛,懒洋洋地往河边走去。近岸是一小片泥滩,连下一个月的雨,河水早就涨上来了,没过近处的一片芦苇根,再近处有今年新冒出来的嫩紫的芦芽。我口中泌出些许唾液,哎,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时节啊。我日日在苦水河边闲逛,常常见到荠菜、茼蒿和草头,在河中闲游,也会遇到河豚、鳜鱼——从前都是美味盘中餐,现下却只能瞪着眼看一看,再也吃不着了。
因此人活着,苦归苦,还是有些好处的。
我与土地公闲聊,听了不少天上的逸事,都说做神仙快活,但还有神仙栽下云头来人间体验生活,却被人间勾住了魂再也回不去的。所以说人间苦,一来是他山之石,二来是如人饮水罢了。
但我是不想再回去了。
所以才在轮回门前停了步,逃了回来。
我往怀里摸功德袋,还差一点就满了,原本以为今年冬天帮那对落难的野鸭夫妇挡了几场大雪,就能装满这一袋子功德去换一张转生牌呢。哪知前天夜里闲逛吓着了一个行人,袋子又瘪下去了。
哎,我又不是故意的。
连日的的雨水在泥滩上冲出数十股细小的流水痕迹,东海龙王这场雨布得稀里糊涂,土地公早就喝吐了,兜不住的雨水就穿过岸边的野柳和芦苇,沿着这些痕道往河里流,河水再汇弯弯曲曲地汇入淮河、长江,往东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