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立夏前后吧,那时节侯府后门两边的黄木香开得极盛,瀑布般倒挂下来。榴园的石榴零星开了一些,浓绿中点缀着星白、嫣红的几点。立夏过后,天气渐渐郁热,都城的高槐古柳布下阴凉,挨过严酷的寒冬,又渡过乍暖还寒的春日,春服终于改换夏衫,人间万物都舒舒展展。
——不知是否因记忆中这些景致太过可爱,我如今回想起与庄珩的初次碰面,好像也没有那么咬牙切齿了。
那时入了夜,梁州城中的东西鸡儿巷中灯火通明。京中纨绔汇集此地,夜夜笙歌。
庄珩就在鸡儿巷的某个楼子下边摆摊,在夜风穿过款款摇摆的某棵杨柳树下。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人模人样的读书人,入了夜在鸡儿巷出市,卖的什么呢?
美人图。
含羞带怯、半遮半露的那种。
我初时听妓馆的姑娘说什么“庄公子今日又来了”,还以为是最近又来了什么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如此听了几回,问起来,才知道是个不入流的画匠。
这画匠临街卖艺,卖的却非画好的成品,而要现场摹画人物图,一时间京城中以色谋生的男男女女都趋之若鹜,好看热闹的百姓也一样趋之若鹜。画匠镇定自若,临街作画,信笔挥就,不过旬月,声名大噪。
姑娘们觉得“画匠”一词配不上他的画艺,也配不上他的气度,为他辩护:“庄公子技艺高超,画的美人图与寻常不同,得了他丹青妙笔的姑娘,只将那美人图挂出去,如今在京中的身价都要翻几倍——公子见过就知道了。”
作画的人被捧得高了,画连带着画中的人自然都能获益,其中道理不过水涨船高罢了。因此妓子们的维护我并不当真,只叫人拿画来一看。
四下里凑上来两三副画,拿来一看,倒有些愣了,这庄姓画匠笔笔入神,庸常的美人叫他一画也不同寻常了。且说是半遮半露,又与那些风月话本里的插图很不同,风流、风情、风韵,的确都是极美的。
然而看着看着,却品出些不同来。
终于有人眼尖,看看那几副画,又看看我,调笑说:“我怎么瞅着,这画上美人,都与咱们小侯爷有几分神似。”
画中秦楼莺莺、楚馆燕燕,确然都是不同的美人。但那眉眼间的神态,又真的与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大概这庄公子独好梁兄这一口吧。”有人试图解释,说到一半又笑了,越描越黑——谁要被他好?
我年少时不拘形迹,身边都是狐朋狗友,开起玩笑没边没际,见我没有反应,又继续拱火:“怎么这位庄公子,竟似见过梁兄放荡不拘的模样似的——我怎从未见过兰徴如此,如今对着这画一想,竟十分得趣。”
我扯过画嘿嘿冷笑,道:“想有什么用?试试便知了——还不知到底谁得趣呢?”
其实莫说是别人,连我看了那画,心里也要这样以为——这姓庄的,难不成见过我?更何况画中还有线索,只不过线索十分隐秘,若非是三四副凑在一道,且我本人就在,旁人是绝对无从得知的。
我皮笑肉不笑,瞅着那画上落款,问:“他在哪里摆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