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离京不远,但吏治混乱、豪绅横行,俨然已是两方天地。
她脚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敢问嬷嬷是如何得知我的母亲与故土?”
面前的老人扬起眉毛,惊讶于她的天真。
她抬手一指前厅低着头扫地的丫鬟:“秦王府不会进底细不明的人。别看这些丫头只做粗活,其实祖上三代都是经过细细核查的。”
言下之意,你也是早就被查过的。
“而且,王爷已经吩咐下去,派专治肺病的大夫带两个丫鬟去彬州找你母亲了。将她的病治好后,还会留在那里照顾些时日。”
见少女讶异不已,她皱眉疑惑道:“原来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苏栖禾瞳孔颤抖着,只觉一块碎石砸进心海,震动纷起,带出一圈圈水波似的涟漪。
想起离家前母亲瘦弱的手拽她衣角的模样,她站在王府院子中央,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转眼天色将晚,暮色苍茫,夕阳浸透秦王府的彩漆檐角,台榭沉沉,初秋夜晚悠长[1]。
掌灯时分,江寻澈正坐在中堂厅内看一本书卷,神情沉凝,修长手指翻过书页,骨节如玉,微微弓起。
一位随侍小步进来,汇报道:“回禀殿下,苏姑娘的房间已安置妥当,现在和李嬷嬷熟悉了府中规矩,回到偏殿书房里抄您吩咐的东西,已经完成了大半。”
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道:“差人去告诉她,没抄完不准休息。”
那人点头称是,却没立刻告辞,犹豫片刻才讲:“她还说,感谢殿下请人为她母亲治病。”
江寻澈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转念一想,这姑娘对他说过的话寥寥几句,几乎全是感谢:
那三百两银票要谢,置办衣物用品要谢,就连昨晚飞云楼上,听他说会有车接她入府,都要小心翼翼地低头答谢。
卑微,胆怯,自轻自贱,没见过世面,也没被人好好对待过。
所以他只需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就能让苏栖禾心甘情愿地低头。
这一走神,手中书卷被赶出脑海,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在他面前俯首,衣服剪裁粗糙,低头就会露出大半截白皙莹润的脖颈。
他眉心一蹙,阖了阖眼,收拢思绪。
身前的红木桌上摆了茶海,清香氤氲,对面坐着一个风姿翩然的青年,正优哉游哉地端起白瓷杯。
如果苏栖禾在场,便会认出,这就是开出五十两润笔费买她一篇颂圣文章的贵人,程誉。
只不过,他其实不是玉安书院的学生,而是书院创始人的儿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代主讲。
因为父亲官至内阁次辅,他自幼就被选为江寻澈的伴读,与这位皇子相处多年,是世上少有的几个能免礼直呼他名字的人。
听到侍从汇报苏栖禾的情况,他还笑盈盈地眨了眨眼:“我就说吧?”
几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
程誉刚从苏栖禾住的那间小驿馆赶过来,把她写的那篇文章递给江寻澈,拿出教书先生评价学生习作的口吻,诚恳道:
“确实写得好,言辞流畅、字字珠玑。而且,我给她的题目是颂圣,能把这种题目都写出花来,别的只会更好。”
“寻澈,她应该就是你想找的人。”
江寻澈接过稿子,也看了一遍,全程不发一言,眼中了无半点波澜。
一时间,雅室内只有他手指翻过书页时的轻微沙沙声。
若是其他人在这儿,察言观色,肯定会觉得他不甚满意。
唯有程誉一眼看出,秦王殿下能给这幅反应,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
于是他接着说:“而且这位苏姑娘不仅文章写得出彩,人长得也好看,你方才应该和我一起去看的。”
江寻澈淡淡开口:“我不关心长相。”
他想要的不是花瓶,而是一支流畅的笔,抑或是一柄趁手的、永远不会用坏的刀。
选刀时,他向来只看锋利与否。
昨天午后,平凉郡王进宫,对皇帝呈上《青玉案》。
不出一个时辰,宫内的眼线就把手抄稿摆在了秦王的桌前。
江寻澈自然看得出这不是那个纨绔子弟能写出来的,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不屑一顾,那点封赏他也不看在眼里。
只是,当他反复读过几遍之后,透过一字一词,对幕后的那个原作者产生了点兴趣。
正好,他身边缺一个这样的才子。
能在不远的将来,甘愿执笔为剑,在文官的口诛笔伐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能为他的野心甘愿献出才华的人。
起了念头之后,设法拿到平凉郡王手中的原稿,派人查出词作者是苏栖禾,再叫程誉出面试探一番,用三百两银子的节礼引她在中秋夜去飞云楼猜谜。
这些对秦王殿下来说都是举手之劳,非常容易。
苏栖禾不傻,中秋当夜应该就已经回过味来,意识到程大少爷和那篇颂圣文章是一个早就布下的陷阱。
不过,意识到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