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吩咐,闲杂人等一概退去。
薛玉霄拨开垂帘进来,脚步渐近。王珩忽然醒转一般,伸手扶母亲坐起来,视线控制着没有望过去一眼,王秀却猛然攥住他的手,以一种对病人来说过于安定、厚重的力量包裹住了他。
王珩气息一滞,听到母亲对薛玉霄说:“你回来了……”
只四个字而已。
薛玉霄上前数步,坐在卧榻之侧,安慰道:“此疾何以至此,丞相须要开阔放怀,保全身体……”
王秀对忽然道:“我想让珩儿认你为义姐,你们从此结为姐弟,你母亲已经同意了,但我想跟你当面说。”
薛玉霄话语梗住,她怔了怔,抬首望向对方。丞相病中只有一素髻,斑驳微乱,白发丛生,这份病症像是一只长满刺的藤蔓探入躯干,尖刺扎入血肉当中,不停地汲取着、饮用着她的鲜血与精神……但依附盘结在她身上的只是病症么,还是这个半壁江山都守之艰难的东齐?
“拜认姐弟乃是大事……”薛玉霄慢慢道,“如此托付之举,乃是穷途末路所为。丞相太过灰心了。”
王秀面露笑意,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人对自身的大限,常有所预料。侯主凯旋,我不为你庆功,先谈此事,着实失礼,但我平生只有两件事,只有两件事未完,我……咳、咳咳咳……”
她惊天动地地剧烈咳嗽起来,喉口被血气淹没。王珩慌乱地上前覆背顺气,眼眶微红。
丞相松开握着王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薛玉霄,这只经历沧桑的手掌握住她,声音反而愈发中气十足,愈发肃然:“第一件事,就是托付你照顾珩儿,他固执不肯改意,往后之事恐怕艰难。请薛侯看顾他,以后就是他的长姐、他的异姓长辈,好好教导、保护他,只要珩儿平安,不受人欺辱,放鹿园乃至琅琊旧居之物,凭卿取用,绝无怨言。”
每字每句,如同在风雪与火焰交加的境地里灼烧过一遍,淬着为人母者的垂爱与心血。
两人四目相对,薛玉霄平静的心境骤然翻乱,如有波涛浪涌。她静默了一息,只考虑了这么短短的一个呼吸,便应道:“好。”
与其说是考虑,不如说是坚持。王丞相半生执政,竭尽所能,堪为国士。如此国士相托,她的理智仅仅能坚持过一个呼吸而已,便被人之情感压倒,答应下来。
王秀吐出一口气,道:“我会在放鹿园举行宴会、昭告京华。”
依照大齐律,义亲与血亲相同,只要完成仪式、写明帖子,又有双亲同意,即可成立。薛玉霄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他,而王珩也要敬重她如亲生长姐。
薛玉霄轻声一叹,道:“即便丞相家财千万,我取之何用?婵娟绝非趋利之辈,为丞相托付之情、珩公子知音之情,当不负所托,请丞相切勿担忧,安心养病为要。”
她言辞恳切。
王秀却只是摇首道:“薛玉霄,你不恨我吗?”
薛玉霄话语一定,意识到她说得是退婚之事,道:“……那并不算是错怪我。”
丞相默然而笑,随后声音渐响,以笑声掩盖着疾咳,那双往日清澄肃穆的眼眸盈满湿意,抓着薛玉霄的手道:“凯旋侯……凯旋侯!我等你加爵封王的那一日,我等你名扬天下的那一日,我等你扫尽胡尘还旧都,燕京、燕京……燕京的梁上燕,子拙多年未见——”
王秀字子拙。但众人叫了她太多年的丞相,这两个字仿佛已经代替了她真正的名讳,成为齐朝官场上一颗矗立不倒的山石。
“丞相……”
“珩儿此后平生,我已放心。家事已全,国事何日能全?北望燕京十余载……这陪都、终究只是陪都,我不知还能等多久,薛侯,我不知还能等多久,但悲不见九州同……但悲不见九州同啊!”
丞相平生,未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薛玉霄反握住她,仿佛要从自己血肉充盈的年轻身躯中分出力量。
过了不知多久,王秀重新支撑起精神,疲倦道:“罢了,这些话说了太多年,不必说了。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恐怕都要劳烦于你了。”
薛玉霄浑身微滞,像是被这句话突然洞穿明悉了自己的想法。她缓缓地松开手,道:“丞相,这样做,你不恨我吗?”
她答:“我为天下之臣。”
薛玉霄松了一口气。
王秀闭目道:“你们姐弟出去说话吧,让我安静地修养一段时日,见了你之后……我也好闭门、谢客了……”
她太过疲倦,似有睡意。薛玉霄也不想打扰,五味陈杂地步出内室。
王珩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
放鹿园草木如故,花枝繁茂。两人立在外廊的栏杆边,四周静悄悄的,王氏仆从只远远地看着,并不敢打扰两人说话。
黄昏的霞光浮动在薛玉霄身上,将她的罗襦长裙映照出一片粲然之色。王珩望着她裙上粼粼的霞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试图去捉那片云霞,只是手指收拢,光影从指间脱手而空。
在母亲榻前,他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此刻捉空,只有怅然而已,居然没有泪流。
两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那霞光拂在王珩苍白的手背上,他才蓦然出声道:“你望见过燕京吗?”
薛玉霄低声道:“我不曾打到那里。”
王珩道:“听说那是一个风沙很大的地方……不如江南风光如画,春日十分短暂。”
薛玉霄看着他道:“也许是陪都的春日太漫长了,偏安一隅的岁月,太久了。”
王珩眼尾红肿,却还露出一个微笑。
薛玉霄却觉得这样的笑太苦了,便改换话题,道:“你听没听说过,燕京有一种桐木,跟别的桐木不同,很适合做琴身……若有那一日,我斫木为你做一架新琴。”
王珩轻声道:“我早已经不弹琴了。”
两两相顾,唯余寂然而已。春风微动,草木间的蝴蝶翩飞过来,绕着薛玉霄不走了。她身上熏香馥郁,比春花还要更为吸引人,那只白蝴蝶无处落脚,却又缭绕不断。
薛玉霄抬起手,蝴蝶落在她指上。
王珩见此情景,屏息一瞬,忽然脱口道:“别伤了……”
声音未落,薛玉霄却只是展开手指,让白蝴蝶从容飞走,转头道:“什么?”
王珩一时怔忪。他想起儿时相伴,年幼的薛玉霄扯断蝴蝶的翅膀……十五载后,那种脆弱的生灵却毫不畏惧地停靠在她的掌心,仿佛她只是丛中最美丽、最温柔的那朵花卉,翩然与她相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