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并不算好看,但也在众人面前做出了十足的威严和镇定。他看着齐东珠,一时没有移开目光。那目光幽深,齐东珠看不出那有什么含义,可她没有像往日一样,故作恪守礼仪,实则逃避敷衍地垂下头去,她也在看着康熙,目光不躲不闪。
今日之事,齐东珠哪儿能不胆怯呢?事实上,她连后果究竟如何都不敢去深思。她和刚刚穿越来的她心境大有不同了,彼时,她虽也想着念着,愿意去看看这三百年前的山河,去寻访她自己未曾见过的风景,但她实际上是对这个世界没有半分留恋的,只因她清楚得很,这世界糟糕透了。骑在百姓脖子上的勋贵,旗人对汉人的打压,在一百多年后被撬开的国门,无尽的战乱、饥饿和贫困。
彼时的她有勇气懈怠学习宫廷规矩,有勇气顶着被杀头的风险自作聪明进献牛痘配方,也有勇气自在随心,活一日算一日,可是如今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敢做那些事。
她和那时候不一样了,她有朋友,有幼崽,有她在乎到愿意放弃一部分自我去保护的人。
今日关于地动的猜测,她其实自己都不完全相信。整个京畿何其庞大,军民百万之数,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本事去负担差遣他们的后果,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康熙。齐东珠说出“我一力承担后果”那句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想笑,因为她知道以她区区一届奴婢的身份地位,根本承担不起。
她说这话儿,无非是笃定了就算皇帝真正采信了她的话儿,也不会让她来担责顶包罢了。
她也没想到,康熙竟然真的劳动紫禁城内外,去赌一个未知的灾祸。这不该是皇帝所为,倒像是一个真正将百姓安危放在心里的领导者的决策。这几乎让齐东珠产生了些许时空错乱的感觉,让她以一双晶莹的鹿瞳,定定与康熙对视许久,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移开视线。
康熙率先移开了目光,带着刻意去扫视着他伴在各个宫妃身边儿的幼崽,胸腔里发胀,因某种不明缘由的满足感而饱胀得几乎炸开。这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心中泛起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却也明白自己正变得古怪且躁动。他把这归结于他作为真龙天子遇到天灾人祸时的天人感应,匆忙了压下心中涌起的荒谬之感。
纳兰东珠胆大包天,妖言惑众,但她说得不无道理。就算钦天监不知所云,纳兰东珠胡言乱语,但康熙相信自己作为一国之君总还是得天地庇佑的,今日他频感焦躁,定是上天降下感应,怜他们爱新觉罗氏的江山。
康熙在心中百般重复,以消除他这劳动京畿全境的政令带来的焦躁感。他勉力说服自己,他是正确的,若是钦天监所言的天象变故为真,皇家带领京城百姓逃脱大难,那这江山社稷,只会更加稳固,而他作为天子,定会被京畿百姓奉为真龙。
爱新觉罗氏需要这样一个异象,来填补入主中原造成的杀孽。
这不过是一场决策和赌局罢了,与那纳兰东珠的言语和妄想并无关系。
康熙这么想着,也这么信了。可只有他知道,因为在他发号施令的时候想到了纳兰东珠过分殷切的眼神,想到她话里话外对于人命的过分在乎,康熙令一向只追捕犯人、拱卫京师的巡捕营倾巢而动,挨家挨户地将百姓聚集到空旷处。
他令内务府为宫中最低等的杂役免去了差事,寻了一处空旷,也同达官贵人们一样,暴露在这暗淡的月光和寒冷的风里。
康熙沉默地站在原处,抬头看着天边暗淡且泛着诡异红光的圆月,沉默不语。他身边儿的太子抬头望向他,而后吩咐一旁的内侍为他皇阿玛披上一件大氅。
方才,他与皇阿玛去拜见太皇太后,见她老人家脸色并不算好看,即便是皇阿玛屈膝请安,也丝毫不见笑意,只淡淡让皇阿玛退下。
显而易见,太皇太后并不乐见这大张旗鼓的举动。即便是胤礽,今日一直在康熙身边儿见他接见费扬古和其他军务大臣,下了这劳动军民的号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他堂堂一国皇太子,和皇帝、太皇太后一道,挤在这人头攒动的御花园里,头顶之上便是天边那染着不详之色的暗淡圆月,这让胤礽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胸中隐隐升起焦躁之感。
可是他站在皇阿玛身边儿,必须表现出他宽和仁厚、镇定自若地一面儿,即便是对皇阿玛的决策多有不解,他也只能沉默不言。
夜深了,御花园渐渐安静了下来,因为皇帝大张旗鼓的举动而困惑惶恐的宫妃奴婢们,此刻也熬尽了精神和气力,昏昏欲睡了起来。齐东珠怀里的比格胖崽还没睡,但是他的毛毛眼皮也打起了架,紧紧搂着齐东珠手腕儿的小爪子打起了滑,不停地往下坠。
小白爪每坠一次,比格胖崽那几乎粘上的眼皮就会被强行撑开,又清醒过来。齐东珠发现这个胖崽出乎意料地倔,往日里到夜里就睡,到饭点儿就饿,比闹钟还要精准,今夜却死撑着眼皮,愣是熬上了劲,就是不肯睡,齐东珠怎么哄都没有用。
这胖崽该不会察觉到危险了吧?齐东珠心里有疑惑,但看着别人的小毛崽们都早早睡了,幼崽最是不能熬夜,作为大人的宫女或者奶母心中再焦虑不安,也要先把小主子们哄睡了,免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哭起来,扰了贵人休憩。
齐东珠哄不睡小胖崽,就只能任由这小毛崽熬大夜。佟佳氏身体太弱,如今在这冷嗖嗖的夜风之中裹了好几层毛毯和锦被,仍然被风吹得脸色苍白,只轻声细语地哄了哄从荣妃那儿回来的边牧阿哥,便闭着眼昏睡过去。
齐东珠看了看延禧宫那边儿,宫妃们大多都已经躺在了贵妃榻上,奴婢们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哈士奇阿哥在一群侍从的拱卫下,把萨摩耶幼崽放在自己前爪上搂着,自己的大毛脸挨在萨摩耶幼崽汤团似的小身子旁边,一大一小也都闭上了眼睛。而惠妃作为一宫主位,在屏风的遮掩下坐在了贵妃榻上,身边依偎着卫双姐。两道窈窕的影子在宫灯的映照下落在了翠玉屏风之上,将屏风染出一点儿缱绻的墨色。
大难之时,人总是会愿意亲近此生最在乎的人,谁都不能免俗。
齐东珠轻轻挑了挑唇角,也为她们开怀。自己则抱着比格胖崽又倔又暖的毛绒绒身子,依靠在比格胖崽的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地动发生在深夜,正是齐东珠闭目休憩的时刻。最早先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御花园凉亭之上颤动的瓦片发出的脆响,接着是身体开始被迫摇晃的感觉。
齐东珠在黑暗之中猛地睁开了眼,而她怀里的比格胖崽也一样。比格胖崽天生缺乏恐惧这种感觉,此刻,他亮晶晶的黑眸之中也只有一派冷静,他看着齐东珠因为熬夜变得有些潮红的眼睛,将自己的两只又白又胖的小爪子环绕住齐东珠的脖颈,一只粉色的软乎乎的肉垫还在齐东珠的背后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慰齐东珠一样。
齐东珠眼眸一热,将他牢牢搂在了怀里,自个儿也缩成一团儿,护住头颈,做了现代安全防护中应对地震的保护性动作。她的余光之中,宫人开始此起彼伏的尖叫,康熙在一片慌乱的人流之中站了起来,他的身形高大,众人一眼都能望见他。
佟佳氏惊醒了,她身边儿的大宫女慌乱地喊着她,可她脸色过分苍白,一时什么话儿都说不出,只睁大了一双琉璃似的,晶莹剔透的眼睛。边牧阿哥吓坏了,他身边儿的侍从年纪也不大,全都软了手脚,不知所措,一时也没人能顾及他,四下都是恐慌蔓延。
天灾之下,安有完卵。齐东珠蜷缩在地面上,镇定地想。即便是往日里生杀予夺,尽皆随心的天潢贵胄,在这撼动天地的天灾面前,也不过是妄想偷生的蝼蚁,恐惧是由内而外产生的,或许对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来说,这样的际遇尤为可怕,只因他们往日里尽掌旁人的生死,如今自己身处于这样无所适从、无可奈何的境地,自然比命如草芥之人的体悟更加深刻。
不远处,哈士奇阿哥也慌乱起来。他叼着也被震醒的,睡眼朦胧的萨摩耶阿哥,从地上站了起来,可是因为延绵不断的震感,后腿都在打着抖。
第一波震感大概持续了足足半分钟,等震感过去,四下里的宫人还未发应过来,仍然在哭泣和惊慌。康熙身边儿的侍从得了指令,高喊着让宫人镇定,皇帝在此坐镇,便将众人的视线聚集在了康熙那张岿然不动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雍正时期,北京是发生过大概六级的大地震的,情节需要改动啦。
第94章 劫后
◎“会没事的,不要怕,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话音一落,比格胖崽大睁着的黑亮眸子就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半,眼皮子又粘哒哒地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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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面色冷峻, 身披暗金色的大氅,身形高大地立在那里,对于这些习惯听从号令、奴性极强的宫人来说, 比什么都能稳定人心。
第二次余震来得很快,却比第一次要短些, 仍然震得人心生恐惧, 颇有天地即将倒转,世间不复存在的感觉。哈士奇阿哥叼着懵懂的萨摩耶幼崽, 颇有些惊慌失措,似乎想去找母妃, 但他到底自幼离开了惠妃, 担心母妃忧虑的念头压过了寻求母妃庇佑的本能,他摇着脑袋左看右看, 最终竟趁着地震的间隙,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齐东珠的方向跑来。
齐东珠一把搂住了他, 在第二波余震到来之际, 她搂住了哈士奇阿哥的狗头, 与哈士奇阿哥一道, 将萨摩耶幼崽和比格胖崽护在了身下。她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都带着地震造成的颤抖, 但却温热如昔。
第二波余震大概只持续了十余秒。齐东珠看到康熙虽然也身形摇晃, 但仍然如同一根柱石一般伫立在原地, 而惠妃竖起的屏风骤然倒地,她和卫双姐相拥的身影暴露在了夜空下, 为这荒诞不经的一切平添一丝暖意。
“哥哥, 害怕。”
萨摩耶幼崽的声音细细弱弱的, 带着一点儿颤音。他向来是最擅长读懂情绪和环境的幼崽, 此刻依偎在大家怀里,感受到颤抖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耳边,对于一个敏锐的两岁幼崽来说实在是有些超过了。他雪白的眼睫眨了眨,琥珀色的小狗眼儿就泛起了泪光,哈士奇阿哥见不得弟弟这样,用黑色的鼻头粗糙地拱了拱他的小脸儿,企图安慰幼弟,而齐东珠则来不及腾出手抱住他。
倒是比格胖崽伸出一双雪白的胖爪子,将萨摩耶团子捞进了怀里。比格胖崽不善表达,但是萨摩耶幼崽此刻也不需要什么言辞,他缩在了比格胖崽软乎乎的肚子上,安静了下来,和比格胖崽一道依偎进齐东珠的怀抱里。
三次余震过去,御花园四下都极为安静,树木抖落下来的枝叶落了一地,新栽的海棠树歪倒了,根系大剌剌地裸露在外,散发着腥甜的泥土气味儿。四处的飞鸟虫蚁都没有发出半分窸窣响声。过了足足有两盏茶的时间,众人才恍然意识到,这天灾恐怕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