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坦白的眼睛比往日还要直白,为数不多的机警都消散殆尽了。康熙蹙眉将因为屋内响动而在门口踟蹰的奴才挥退,抽走了她虚虚握着的酒瓶。
“你想把自己灌醉了来应付朕?”
齐东珠摇了摇头,头上那怎么都拢不进把子头里的呆毛被甩飞出去,又被康熙伸手勾在手里,捋顺了。
“我就是想起了董鄂氏,如今我和她境遇相仿,想问问皇上究竟要我做什么。”
董鄂氏三个字向来都是宫中心照不宣的禁忌,对于康熙和太皇太后来说更是。康熙手指松开齐东珠怎么都捋不顺的呆毛,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齐东珠的肩膀其实并不算单薄,但康熙身形高大,手自然也大,轻而易举地拢住了她的半个肩膀,拇指隔着她的围领子,落在了她的颈动脉之上。
康熙目光沉沉,一双凤目深不见底,牢牢锁住齐东珠。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会觉得后颈发凉。康熙的手虽然落在她的肩膀上,但是拇指虎□□握处是她的颈部要害。就算齐东珠这种危机意识几乎不存在的人,也会察觉情势不太对劲。
但她刚刚半瓶酒下肚,此刻浑身都暖洋洋的,没能察觉半点儿危险。
“你和董鄂氏并不相同。”
康熙知道她醉了一半儿,不会与她计较,半心半意地说道。他显然不愿谈董鄂氏和他父皇福临的恩怨,即便他对此知之甚详。
他移开目光,准备收回手,可齐东珠却犯了倔脾气,两手齐上,握住康熙落在她肩头的手腕,因为酒水而变得湿漉漉的眸子找准康熙的,非要锁住他的视线。
她喝了酒,鼻头泛着红润,眼尾也晕红,那双鹿瞳显得水光潋滟,康熙被她锁住,双眼挣脱不能,只好说道:
“你和董鄂氏同是二嫁,可董鄂氏性情温良,恭敬顺从,和你性子绝不相同。你何必拿她自贬?”
齐东珠又摇头,脑袋活动太快,甚至有点儿眩晕。她扒着康熙的手背,下巴搭在康熙的手指上,半晌寻回了清晰的视线。
“董鄂氏也不是一开始就恭敬顺从的。先皇崇尚儒学,董鄂氏虽然是贵女,通晓汉学,但也并不以儒道规范下的女子自处。先皇教会了董鄂氏如何做一个恭顺女子,如何孝敬丈夫,如何照料丈夫的其他妃嫔,如何谦卑收敛。刚入宫时,董鄂氏尚有胆量与先皇争执,可后来却为了生育皇嗣死于床榻之上。”
“先皇喜爱董鄂氏,将董鄂氏剪裁成他最心悦的模样。皇上喜欢我,是喜欢当下的我更多些,还是剪裁成后宫妃嫔模样的我更多些?”
董鄂妃的事,齐东珠大多是从她家养的狗子那儿听闻的。萨摩耶阿哥不愿她被拘束宫中,又交际广泛,不知从哪儿打听了这些陈年旧事,在齐东珠还没来得及出宫的时候见缝插针地说给齐东珠听。
齐东珠在某些方面是敏锐的。同为女子,她更能体谅董鄂氏的境遇,作为有着几百年先进意识的穿越者,她也更懂这际遇之中包含的可怕隐喻。
福临对董鄂氏见色起意,在董鄂氏的丈夫阻止董鄂氏与福临相处时,训斥甚至可能谋杀了她的丈夫,让她成为了他的妃子。
他教会了董鄂氏许多事,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去教的。董鄂氏或许反抗过,但是在皇帝的权势之下,她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傲骨又算得了什么?福临或许在累日的教导之中日渐沉迷,爱上了她,但是她的心意,又有何人在乎,何人体谅?世人只会称赞皇帝的“痴情”,谁又会站在她的立场上去替她品尝皇帝“痴情”的后果。
董鄂氏最后的恭顺,才是宫廷之中最深沉的悲剧。
齐东珠这样问,却是让康熙神色一沉。他知道自己出言引导齐东珠入宫为妃的姿态算不上好看了,但他没想过齐东珠其实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得多。
康熙多次追问她意愿的姿态,引导她对于入宫之事说出那个“好”字,除却希求她一点儿回应和真心以外,主要是为了她能在入宫之后待得更心甘情愿一些,少些折腾和不愿。
是的,他作为一个皇帝,从头到尾就没曾想过齐东珠最终能对入宫之事说一声不愿,无非早晚而已。他的耐心在知晓他自己渴求的那一刻已经迅速耗尽了,齐东珠的意愿虽然重要,但对他而言无非是锦上添花罢了。他可以等,摆出一副体谅包容的姿态,但骨子里他从来没接受过“不”作为结果。
和曹寅南渡是他给齐东珠的最后机会。可是说到底,那真的是机会吗?他心知肚明齐东珠不会放弃她养大的孩子,也不会放弃她在宫廷之中结交的人,她能到哪儿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齐东珠不因为他是皇帝而尊敬他,他也有齐东珠想要的一切。
是,他知道这些事如果摆在明面上做是不太体面。皇族中人应该注重天家仪态,但是说白了,礼仪和面子无非是安抚人心的玩意儿。真正的权势是无所不能,不分善恶的。若是让百姓意识到其实权贵做什么事都是无拘束的,更会引起百姓的恐慌和不忿。
在不超出掌控的情况下,康熙不会让齐东珠感受到恐慌和不忿。他想要齐东珠自如地面对他,为此他不在乎齐东珠的规矩,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他的宠妃不守规矩。
“你十年如一日,就算朕心思大,也不会自讨苦吃,去教你规矩体统。”
康熙沉声说,揉了揉齐东珠的后颈,又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放回膝头。酒劲彻底上来,齐东珠的脸颊有些发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仍旧盯着康熙。
康熙怕她醉酒听不清明,又说道:
“景仁宫里一切照旧,朕不拘你。在你入宫前朕就允诺过,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安分待在朕身边儿即可。”
“哦。”
齐东珠声音弱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水而有些犯困了。她的手被康熙的手包裹其中,仍不老实,手指乱动,乘机攥了康熙的一根拇指在手心里。
康熙没受过这种待遇。往日齐东珠可不会主动靠近,更不会攥他的手。他安静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取了桌上半凉的茶水,同样一口喝干了。
“你如今是一宫主位,膝下有二子一女,除却宫中资历比你老的惠宜德荣四妃,其他妃嫔合该主动来拜会你才是。”
齐东珠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直了,康熙见她还听得懂话儿,刻意顿了一会儿,见齐东珠瑟缩起来,甚至身子都向他靠近了点儿,像是寻求庇护似的。即便知道这都是假象,康熙还是难免有些熏然,过了片刻才淡声说:
“朕可以以你身子不适为由,令后宫不得叨扰。不过明日,朕令皇太子前来拜见母妃,你可莫要避而不见。”
这件事,是康熙打算好了的。胤礽在宫内宫外所行之事实在荒唐,短短一日,康熙本还没机会查出昨夜纵火的首尾,但他已将太子诏至御前训问过了。
他心里其实明白无论是宫中传到太皇太后耳中的留言,还是宫外那场狂妄的火,都与胤礽少不了干系。他近日得了宫外侍卫的详报,也查清了在宫外和齐东珠共处一处的宫女翠瑛的去向,不用追根究底,便已经给胤礽定了罪。
可胤礽却因他昨夜火场犯险而哭崩御前,即便被太子荒唐举动气得几乎动手,他终究对亲手养大的孩子于心不忍,只叫他亲自去讨母妃原谅。
齐东珠不知这些,她听闻只觉得头疼起来。酒水让她的不情不愿宣之于口,而康熙只说:
“若是不见,便让他在景仁宫门口候着,等你乐见了便是。”
齐东珠对此感到厌烦,她借着酒劲直言道:
“太子归皇上管教,没有我等嫔妃插言的份儿,皇上莫要为难我了。”
说白了,自己的幼崽自己管,别拿别人当筏子管教,特别是太子这种身份特殊的,实在是齐东珠的不愿招惹,敬而远之。
谁知康熙神色一凝,却并像今日其他时候那样妥协放纵,而是包裹住齐东珠的手,沉声说道:
“旁的事朕大可依你,可这件事则不可。太子是一国储君,朕百年之后,便是他为君王。你虽是朕的嫔妃,也不可与储君形同陌路。”
齐东珠耷拉着眉眼,过了片刻康熙细看,竟是眼皮子都快合上了。他被气笑了,伸手掐住齐东珠的细腰,将她托举起来,听她口中“哎呀”一声惊叫,将她带入内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