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元恭谨地应下,顿了一顿,问道:“我听说今日节度使来过?青头说伯父要见我。”
裴冀微微颔首:“是。”
“敢问伯父,是为何事?”
他知道裴冀近年曾数次上书,以年老为由力请致仕,但是不知何故,每一次的奏章都如泥牛入海,一直不得消息。
难道这次终于有了回复,令狐恭来,就是传达那个坐在紫宫里的人的旨意?
裴冀看着他,目光却渐渐透出些复杂之色,最后摇了摇头。
“令狐恭今日来,为的不是伯父,而是为你。”
“朝廷召你入金吾卫,告身已从京中发送抵达,他亲自送了过来。”
裴萧元微微一怔。
“你没想到吧?”
“不止是你,便是伯父,也颇为意外。”
白天令狐恭来,虽然没有久坐,但在言谈间,隐隐向裴冀透露了些这告身背后的来由。
金吾卫的诸多职责当中,有一项是直接担负天子仪从护卫,因而可谓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当朝的不少官员乃至宰相尚书、地方节度使这样的大员,早年都曾有过金吾卫的任职经历,故每年的补员,就成了勋贵为自家子弟争夺入仕机会的战场。
今年也和往年一样,将从勋贵子弟和下面上报的立有军功的人里择选出众人材递补入卫。自三年前起,裴萧元因有战功的缘故,名字也在递补之列,但每一次,他都不在最后的名录里。今年负责初拟名单的金吾卫长史是个刚擢拔上去没多久的,也不知怎的,或许不明内情,竟将他名字误录上册,递到了金吾大将军韩克让的手里。韩克让对下属过于信任,也没细看,直接就将名册递送到了宫中。
因金吾卫属皇帝的直属卫率,不像一般的朝廷武官,走完一系列的审查流程后由兵部下发告身任命,而是金吾卫拟好名录,交司宫台呈上,由圣人御批。名录送上去后,隔了几天,司宫台下发,御笔一笔也未动过,众人这才发现,裴萧元的名字赫然在列。
神虎大将军裴固和他折戟沉沙的最后一战北渊之战都早已尘封,淡出了世人的记忆,更如同一个禁忌,朝堂里绝不会有人当众再度提及。此次却因这个意外一夜之间再度浮出水面,一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中反应最大的属太子舅父,宰相柳策业。据说他立刻私下找司宫台内侍执事袁值去询问详情,袁值称圣人恰好在闭关修道,名册是他隔帘放下的,三日后依旧还在帘外,圣人未曾动过,只发了一句话,金吾卫自定便可。
金吾大将军韩克让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谬。但就算名单有错,已过御批这一关,哪怕圣人未曾启封亲阅,也当视作照准,他何敢擅自再作变动。柳策业便要他面见圣人修正谬误。罪将之子,何来的资格能入金吾卫。不料这个举动却惹出了另一个人的不满,那人便是和柳策业同为宰相的王璋。王璋出来反对,称裴固之罪,圣人当年便已不加追究了,这一点天下皆知,如今其子为国立下战功,为何不能循制入金吾卫?制度既立,便当遵行,否则,岂不寒了军中无数将士的报国心肠。
这两人为此争执不下,吵了几天后,终于还是惊动圣人。圣人闭关依旧没有露面,只叫太子代为处置。太子最后裁定,以国制为上,召裴固之子,如今远在甘凉的七品云骑尉裴萧元入金吾卫就职。
事情虽就此落定,但从头到尾,可以说是意外里的大意外,荒唐之程度,也算是本朝开国百余年来前所未有了。
“无论如何,若论功劳,令侄三年前便当擢升了,这回也是他的应得。圣人万寿虽还未至,但京城防务想必是要提前布置的,金吾卫在其中更是身负重责,老恩师比我想必更清楚。恰好我今日路过,便将告身带了过来,令侄早一日到手,便可早一日动身,免得耽误大事。”
白天令狐恭说完这一番话,便起身匆匆告辞。
裴冀将告身的来历讲了,眉头紧锁。
“这一纸告身,虽是无数勋贵子弟的梦寐所求,但于你,我看未必就是好事。伯父已经想过了,你若无意回京,伯父便替你寻个由头,辞了吧!”
他说完,却见侄儿的视线落定在案头的烛火上,目光沉凝,方才似乎并未全神在听自己说话。
“萧元!”他又叫了一声,“怎不说话?”
裴萧元从火上收回了视线,望向裴冀。
“能回,为何不回?”
他应话道。
第11章
裴冀看着侄儿。
他的语气平静,神情也是如此,仿佛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裴冀收了目光,踱步停在了书房的窗后,低低叹息一声。
“萧元,你的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
裴萧元未应。既不承认,也没否认。
裴冀望着窗外的夜色,立了良久。
“你刚出生的时候,正是景升朝的巅峰时代。”
忽然,他悠悠地道。
“那个时候,朝廷表面看似天下咸宁,八方来朝,满朝歌舞升平,人人醉生梦死,实则下面离心离德,危机四伏。老圣人也早已不是年轻时的英明君主了,闭明塞聪,沉迷享乐,身边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日夜最为担心的是如何防备他的儿子们。”
“叶钟离虽是一伎官,却也常怀报国之心,就是早早看清了这所谓盛世背后的无可救药,失望至极,才会在呕心沥血作完那一副长卷壁画后离去。那一幅长卷,是他对先帝所给予的恩宠的辞谢,又未尝不是寄托了他的心愿,愿他画上的一切,千山青黛,万户城邦,能够长得天上众神明之眷顾。”
“在他走后,伯父也多次上言,盼望先帝能及时警醒,远小人,用贤臣,防患于未然,然而环顾天下,正四海升平欣然一片,老圣人又岂肯听我之言?很是惭愧,伯父终究做不到如古之贤臣比干巫咸那样以血上谏,选择了辞官隐退。”
“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
他转过身,面向着裴萧元。
“伯父是在今上登基的那一年出的京。时人言,我居功自高,君臣离心。”
“伯父曾做过先帝景升太子的老师,你的父亲年轻时也是东宫率府出身。我们裴家,无论在外人眼中,还是就实情而言,早已和景升太子分割不开了。”
“开国之君代代有之,中兴之主,却是难求。当今圣人英明果决,当年置身变乱,敢力转乾坤,平乱后,又能安邦治国,称他中兴之主,也非过誉。只是除此他的天性也颇多沉猜。纵然我心无二念,但在圣人取代景升太子登基之后,他对我,对我裴家,又怎可能真正视为同心?当年即便没有你父亲的事,伯父也不可能留在朝堂的。”
这是长久以来,裴萧元第一次听裴冀和自己谈他当年出京的旧事,凝神聆听。
“三年前对西蕃作战取胜之后,天下看似又四海归心,圣人大约也是年老病痛,便沉迷于修道,然而他的心性却变得愈发暴戾,叫人捉摸不定。去年还杀了集贤殿下的一名学士画直,据说是被那画直的一副画作所触怒。”
以学士之身,竟因一副画而惹来杀身之祸,实在罕见。但由此也是可见,这位“圣人”真正的性情,恐怕也远非裴冀口中的一个“沉猜”所能概括。
“出京来此后,咄嗟间,已过去了十数载。你也知道,对西蕃的战事过后,纵然伯父仍有报效朝廷之心,也已是钟鸣漏尽,年老鬓衰。我不止一次上表告老,却始终无果。裴家河东旧居的陇亩头上,如今恐怕早已荒芜,只待我归。我本已想好,等此次万寿过后,我便再次上表乞骸,不料突然生出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