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30节(2 / 2)

千山青黛 蓬莱客 2485 字 6个月前

    “就是他!难怪青隼方才不听我话!一个劲地在头上飞!”

    裴萧元猛然转头,果然,在远远的斜对面,另一道地势最高的岗头之上,有个人正坐在马背之上。日光照耀,隐隐可见,那人头戴一顶尖顶帽,身穿翻领皮袍,身影极是熟悉,正是承平。

    他应是在此高地之上观战,或也曾目睹李延最后是如何逃脱的,自己却没有立刻离开。只见他振臂,将那青隼召了下来,令它停在自己一臂之上,抚弄片刻,接着,松臂放飞。

    青隼在他头顶盘旋两圈,随即转向朝着青头飞了回来,停在了青头的肩上。

    接着,他调转马头,迅速离去。

    裴萧元的眼底布满了阴云。

    他忽然打了声唿哨,召来不远之外的坐骑,纵身跃上马背,又从附近一名卫兵身上摘下刀弓,催马便追了上去。

    絮雨登上附近一处高地,远眺。

    旷野地里,承平纵马在前疾逃,裴萧元紧追不舍。双骑一前一后,捷若流星。忽然,裴萧元停了马。

    他摘下了肩负的长弓,搭箭,将弓拉得如若一张圆月,静静瞄准前方那一道正在疾驰的背影,许久,直到前骑快要逃出他的一箭之距时,倏然放箭。

    在那一根曾放过数之不尽的箭簇的拇指松开了紧紧勾着的弓弦的刹那间,他清劲面容上的一侧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利箭撕破野风,裹着低沉而刺耳的尖啸之声,朝着前方靶人追赶而去,深深地钉入了那人后心的位置之上。

    承平从马背上一头栽下,人摔落在地。他趴着,便如死去。然而片刻之后,却见他似又缓回来了一口气,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蹒跚着走向前方那匹察觉主人不对而掉头返还的坐骑。当人马相遇,他一把攥住马缰,爬回到了马背之上,在马再次开始疾驰之时,他便趴在上面,一动不动。

    片刻过后,忽然,他缓缓回头,盯着身后那道凝立着的越变越小的身影,任马将他带着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通往北方的苍莽野地之中。

    第125章

    八百道隆隆的暮鼓声中,一只早便闻声不惊的昏鸦收翅半阖眼皮,高高停在一座崇宫峻殿的顶上。琉璃碧瓦反射夕光,令鸟背上的一片漆羽也耀动着一层金绯色的浮光。

    “周画师今日也没画完吗?”

    一名灰衣小宫监抱膝坐在崇天殿前的一道文石台阶角落里。他眯眼眺望着远处宫墙后那即将消失的半轮夕阳,顺口向着身边同伴发问。

    残阳红光斜照,铺满了大半的宫阶。在日暮光影里,宫阶之上这座殿宇廓影显得愈发巍峨宏伟。正如它的宫殿之名,等到启宫的那一天,它将会如天枢星辰般凭凌长安,受着来自四围的拱拜和景仰。这两名趁着傍晚在此躲懒小歇的宫监身影,在此宫殿之前,更是渺小得更是如同两只微蚁。

    然而,这大一片看起来如炉火一样的红光,照在人的身上,却是冷的。

    便如这入了冬的长安,叫人感觉不到半分的暖意。

    同坐的另名小宫监撮捻几下自己冻得发冷的手指,扭头看了眼身后那面半开的雕云龙纹殿门,用带了几分抱怨的语气道:“可不是嘛!想是又要画到半夜三更了!”

    从早到晚,无论几时,内中那绘壁画的画师若是不走,他们这些在此值事的宫监便也不能离开,须随时应命。

    因为公主重视,对画师也极是礼遇,上命下达,加上此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从壁画开画以来,对这里的供奉,便极为细致周到。

    这两名小宫监,一个在此专门司炭,另个则是司茶。

    原本这是他们职责。然而周画师的性情却有几分清高,日常对着他们这些小宫奴,虽不至于颐指气使,却分毫也不掩藐视之态,说话必远隔三尺,且不拿正眼看人——不但对他们这些不起眼的小阉奴是如此态度,连此宫管事曹宦,他亦是不大搭理。

    虽然阉奴受人轻视是天经地义,但想到从前公主为画师时的风度和待下,两相比较,小宫奴们私下抱怨几句,也就在所难免了。

    “你有没听人说,圣人或将取消万寿之庆?”

    “听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瞧周副直这几天好似有些心神不宁,连作画都慢了几分,莫非此事是真?他好不容易得到公主赏识,才有此露脸的机会,若真取消万寿,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司茶宫监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司炭的小宫监胆小些,不敢多谈这些,只道:“走了走了,这和咱们也是无关。天也快黑,别坐了!我去瞧瞧炭炉,加些炭吧。天气愈发冷了,也不知今岁第一场雪何时才来。若冻坏周画师的手,被曹公公知晓,我可吃罪不起!”

    他率先起身,掸了掸自己那遭石阶寒意沁衣而变得冰凉入骨的臀股,呼同伴往里去,发现没有跟来,转头,看见他已朝着西侧的方向趴跪了下去,望去竟见大宫监杨在恩伴着一顶两人抬的小辇正往这边行来,辇中之人,看去应是公主。

    没有仪仗和随扈,公主身上也只系了一领暗紫色厚缎连帽披风。殿前广场空阔,暮风大作,她戴着帽挡风。辇远远停在了西侧的一道便阶前,她从辇中下来,落帽,随即沿着便阶往上,向大殿行去。

    小宫监醒神,急忙也原地下跪,叩拜迎接。

    随公主的不期而至,日暮沉寂被打破了。早有另外看见的人去报给了曹宦。曹宦飞奔赶来,带着值事的众多宫监拜迎。

    絮雨停在一道宫廊之中,含笑示意众人起身。

    记得上回她来时,太子和康王仍各安好,谁知随后便出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后来又传,竟连驸马也卷了进去。

    余波尚未散尽,就在近日,宫里又有个说法,朝廷或将取消原定的即将到来的万寿之庆。

    圣人连失二子,值此龙体国体皆是不宁之际,取消万寿,是理所当然。只是如此一段实在算不得长的时日里,变动忽然如此之大,仿佛炎夏直转严冬,当此刻再次见到公主到来,此宫之人,上从曹宦,下到方才那两名杂役小奴,人人难免都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曹宦扭头发现身后迎接的队列之中还少一人,急忙吩咐近旁一个阉奴:“快去把周鹤叫来,拜迎公主!”道完,又解释:“公主勿怪。他性情有几分古怪,作画之时,不许人在近旁。奴婢遵公主先前的吩咐,全部照他喜好服侍,倒将他惯得目中无人,以作画为由,敢连公主都不敬了!”

    这曹宦虽也是阉人,但好歹是司宫台里有头有脸之人。此前因了公主的缘故,他对周鹤的侍奉也可谓是尽心尽力。但那画师面对他时,虽不至于象对一般阉奴那样不假辞色,却也仍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疏离。他又不是呆愚之人,岂会没有知觉?私下也不止一次暗忖,这周鹤没士人之命,却竟也如士人那般自高,瞧不起他们阉人,心中早就不忿,便趁此机会告状。

    絮雨阻止:“不必打扰他。你们也无须跟来,该休息的去休息。我来只是想看下壁画进展。”

    她跨入了崇天殿,扑面映入眼帘的,是从殿顶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的一围巨大的帐幕,将全部未完工的壁画遮得严严实实。

    虽然她或是阿公并无这样的作画习惯,但出于对新画的保护,或是画师单纯不愿叫人看见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而有此设置,也很是正常。

    无论外间曾掀起过怎样的腥风血雨,在这间宁静的大殿里,帐幕之后,隔出了一个由线条和彩绘所构造的辉煌而神圣的世界,画师徜徉天上和人间,这是何等静好的一件事。

    她不欲惊扰到或正在潜心作画的周鹤,走到帐幕之后,轻轻揭开一角,向里看了过去。

    有些时日没来了,今日终于得空再来,和她想的一样,壁画已完工大半。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主体已成,填色也过了半的即将完成的作品。

    她确实没有错看人,周鹤是个极具才华、又有能力将设想通过画笔作完全展现的画师。

    在他正式落笔之前,他曾向她详细描述过关于壁画创作的全部构想,并以此,确定了一个创作的大体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