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离闹市略远,颇为清净,楼下便是长街,来往人众看的很是清楚。
他瞧见马车在楼下停住,杨仪下车,她自在地抚了抚衣袖,整了整袍摆,随人缓步走了进来。
看她的动作,再加上先前在冷波巷那里她的那些谈吐,杨登知道,俞星臣所谓是他叫换男装的说法,乃是骗自己。
歪头看着杨仪进门,杨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多时,门上敲了敲。
杨登抬头:“进来吧。”
在杨仪进门之前,灵枢看着她。
冷波巷那边的时候,“父慈女孝”的场景,灵枢其实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此时略担心,他竟问道:“要我陪着么?”
杨仪诧异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道:“不必。”
进了门,杨仪向着杨登微微欠身:“父亲。”
杨登抬头,脸色复杂。
假如不知道杨仪是个女孩儿,真以为会是个儿子,假如是个儿子……
他道:“你去哪里了?”
杨仪泰然自若地:“到秦淮河上听了听曲子。”
杨登目瞪口呆:“你……”他匪夷所思地望着杨仪:“你怎么好的不学,学那些男人去干这些!”
“这些什么?父亲说的我不懂,先前俞主事在船上也请过花娘唱曲,我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杨登欲言又止,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
他喝了口水缓了缓:“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在苏州的差事已经完结,即刻就要启程回京,你便……随我家去。”
“我先前说的话,父亲莫非忘了。”
“你还敢提,”杨登呵斥:“那些话,我只当作是你赌气使性子的气话,你也从此不必再提。”
杨仪皱眉。
“何况,”杨登道:“你母亲临终把你托付给杨家,岂可违背她的遗愿?你若真想如此,违母逆父,无天无地,那还成个什么人了!”
杨仪一笑:“先前父亲说我胡闹,问我难道想跟母亲一样下场,怎么如今却尊重起她的遗愿来了。”
杨登愕然,杨仪又道:“我更加不懂,对父亲而言,母亲又是怎样的下场?而母亲……到底又是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杨登蓦地站起身:“你在说什么!”
杨仪望着他,这些话是她两辈子都没有说出口的,现在她决定说个清楚:“我想,母亲之所以会落得那样下场,兴许是因为,母亲嫁给了你?”
杨登的眼睛瞪大,手在桌上狠狠地一拍:“你放肆!”
杨仪不理,转身走开两步:“至于你叫我回去,学什么规矩教养,到最后,或许也像是母亲一样,嫁给一个不知是什么品性的男人,然后……”
说到这里杨仪突然一阵恍惚。
也许,她宁肯像是母亲那样,与其不明不白死在俞家,倒不如怀着孩子一走了之。
母亲的想法她猜不透,到底为什么会怀着孩子离开。
应该不是因为喜欢孩子吧。
据杨仪回想,母亲不是很待见她。
但是杨仪不一样,她喜欢她曾经拥有的那个“孩子”,虽然她连跟他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她真的有那样一个孩子,她会用尽所有来保护它。
只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对杨登来说,母亲最后的选择是“那样的下场”。
而对杨仪而言,曾经她甚至连选择“那样的下场”的资格都没有。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不会听你的话,杨家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一个十多年都不知道的‘家’,如果可以,我甚至不会认一个十多年没管过我们的父亲……”
杨登挥出一巴掌。
两个人之间还隔着点距离,只是手指扫过杨仪的脸颊,并不重。
但这已经足够了。
杨仪道:“登二爷,您已经有了妻子跟女儿,也不必稀罕我这个从来不受宠的人,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不必管我死活。”
她后退两步,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以为是我不想管不想问?你怎么不问问她有没有给过我这个机会!”身后,杨登厉声大喝。
什么?杨仪站住脚步。
杨登盯着她:“在你看来,错的是我,是我不想让你们好好在家,赶走了你们娘两,是我不想找她回来,杨仪,你跟你母亲生活了十五年,她是什么脾性,什么行事,你难道不清楚?若非她愿意,谁能勉强得了她?只要她愿意,谁又能更改?”
杨仪回身:“你,什么意思。”
“是她自己要离开的,”杨登负手,那只打过杨仪的伤手因为突然用力而微微发抖,他握了握:“当初她有了身孕,性情大变,忽然有一天,她就忽然消失了,我以为她回了娘家,忙去寻,一无所获,我派人到处去找,京城,京郊……我亲自去求顺天府的人,加派人手,足足找了个三个月,他们都说,她死了。”
他的声音逐渐放低,最后三个字好像也性命垂危一样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