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按着盥洗台,闭上眼沉淀一下思绪,然后跑出卫生间,在她的书桌前面坐好。
她按按左边的额角,看着窗外宁静的暮色,草虫自由的唧唧之声,还有烟火气的人语声,让她心情平静一些了。
她打算先叙事再卖惨,再发一点振聋发聩的议论,文章发到报刊上争取舆论同情,看能不能募捐到一点钱。
她从启明的入学考试讲起:
我从小受的家庭教育,私塾教育对我影响很小,入新式学堂是在十三岁。
……
在我的那间考室里,很多烂漫的女孩子,并无肃然静坐的自觉。
但先生宣讲考场规矩后,识时务者大多乖觉坐好。
一个富家女却满场游走,追逐她掉在地上的彩玻璃球。……
卢教务长铁面无情,让校工请那富家女出考室,她叫嚣她父祖是省京高官,扬言叫启明学校立刻关张。……
考试结束后半个月,县城里一直传说,启明学校未开张就要关张,但我还是等到了入学通知书。
那个时候,我并不晓得“强权公理之论”。
但那时我幼稚的心灵,默默地获得了一种启示:强权确可助恶人横行,若反抗者意志坚、骨头硬,总能做不少好事的。
可自此以后一年多,原本预设的不少课程,都没按原讲划开设起来。
虽然学校的师长们,对我们的学习、纪律都严,但我们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启明学校的图书仪器,没有预想中的完备先进。
不过,我那时候懵懵懂懂,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
六年级的全县期末统考,启明几乎所有成绩都囊括全县第一。
梁士茵校长激昂地勉励我们,张庶务长进来报告说,后面的经费会如数发放……
梁校长羸瘦的面孔上,绽放出耀目的青春之光。
我们敬重的师长兴奋不已,浑然忘了学生也在场,他们拥抱握手,豪情万丈,激动得眼泪飞扬。
我们十来岁的学生,理解不了这样的情景,先生们为何如此欢欣呢?
但我却一瞬间明白了,“经费”这个奇怪的词,竟也可掌控智者和勇者的喜怒哀乐。
……
我离开桑梓睢县,在故乡外求学经年,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渐渐领会了师长们的不易。
当我的心灵能省悟到,教育界的先驱猛士们,在我个人和同窗身上,还后来的千万学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和期望时,我的心,不可抑制地战栗着!
我启明学校的师长们,普通的躯干之中,藏着拥有大爱的伟岸灵魂。
……
偶然一回心绪起伏,写了一首白话诗《黑夜里提灯的萤火虫》,借以怀念和赞美我敬爱的先生们,下附诗文。
然而近日以来,几番惊闻母校噩耗。
听闻桑梓捐税益重,启明学校经费不继,致使梁校长等长年疲于奔走。
张庶务长为奔走经费,雨天往来于乡中,不幸马车翻覆沟中,为车厢砸断右腿,不幸未能及时回城医治。
以往温文尔雅之教育者,今日成狼狈跛足之人。
此时对灯奋笔,忆及张庶务长往日和蔼可亲之态度言貌,不觉中心悲愤,泪水潸然落于纸上。
而梁士茵校长亦奔走甚疾,因忧烦疲劳过度,年初突发胃疾,呕血已经数月。
但梁校长所募钱财,悉以维持学校经营,不肯靡耗一丝钱财为己延医请药,以至数月间疴沉病疾,已发遗言勉励同事奋进,督促学子勤力……
然枵腹从公之梁士茵校长,以其广博学识及高尚人格,得启明阖校师生拥护爱戴。
全体师生不惜以罢课相逼,梁校长无奈前往省城就医,然医疗费,友人同事学生还在商凑之中……
风云飘摇之启明学校,全由卢教务长苦苦维持……
我为跛了腿的张庶务长哭,我为呕了血的梁校长哭,我为撑着天的卢教务长哭,我为我最初的母校的所有人哭……
我还要为全天下的,希图以教育图自强,以人才做栋梁的,所有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的教育者哭。
我不但要向书房的一隅哭,还要向四万万国人哭,向伟大的当权者们哭:
我闻民国之经济部长言,各国国力发展之基础,无不首先在于教育。
……
本就动荡之教育经费,发水灾可扣、发旱灾可扣、发虫灾可扣、发瘟灾可扣,发兵灾亦更可扣。
教育家欲办学校,无处所、无□□、无书籍、无衣食,是与千万亡灵来办学校吗?
由是以来,走投无路之教育者,形体濒临于枯朽之界,精神亦至于绝灭之境,忧苦错乱而向毁灭者,其不知几千万人哉!
……
《十字街心》的编辑室内,魏经纶先生念完此篇,编辑同仁们尽都沉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