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爷从北方的乡下,来到霓虹绿影的大都市,会感受到非一般的文化冲击。珍卿觉得应该还能应付。
没有过多的期待,也没有太大的意外,所以心情是淡淡的喜悦,平常的镇定。
珍卿打了一个哈欠,三哥看一看时间,叫珍卿靠着他睡一会儿。
陆三哥昨夜没怎么睡,看着珍卿很快睡熟了,他也阖上眼睛打盹儿。没过一会儿,兄妹俩偎依在一块儿,进入了酣甜的梦乡里。
吴二姐看他们的睡态,忽然心绪一动,觉得这情景格外美好。她拿起弟弟放在一边的相机,就这个情景拍了两张照片。
一个小时之后,杜太爷他们乘坐的浦水号,终于抵达了海宁的大码头。
又过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说已经靠岸,目下正在下锚。客人要待会儿才能出来。
万幸的是,下了一个多小时的暴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小雨。
陆三哥打个小哈欠,把珍卿拍醒拉她下车。
站在码头上,能看见新泊进来的轮船,半新不旧的庞大船体上,矗立着黑漆漆的大烟囱,还有高耸的长桅杆。
来接乘客的人非常多,码头上挤得漫漫当当,撑开的雨伞像一朵朵寂静的花。
好多乘客都站在船廊上,有的乘客蹦跳着挥手,向码头上的人们呼喊着。
珍卿他们撑着一溜伞,封管家把做好的长条幅,竖杆子撑起来,上面写着“睢县杜太爷”。还有佣人另举布旗,另写着杜太爷、杨仲骐、杜明堂等名字……
珍卿揉一揉迷蒙睡眼,觉得这待遇,比她当初来强太多了,这叫一个人山人海,彩旗飘飘啊。
杜太爷一出杜家庄,享受的是vvip的高级待遇。
站在码头上等了一阵,听见船上吹了几声哨子。
就见二层的舱门打开,听得一阵嘤嗡之声,一下涌出好多提包带箱的乘客,站满人的码头霎时间更加热闹了。
这么醒目的条幅名牌,谢公馆的人举了半天,竟然没有人主动找上来。
认识人的杜远堂和杜教授,钻地猴一样前后瞅了半天,一直没瞅见杜太爷一行人。
还是大部分人下来后,杜教授从舱门进去找人,杜远堂还跑到人家甲板上去——一部分客人从甲板上出来。
珍卿也想走过去找寻,被二姐、三哥拦住了。
等杜远堂高声喊一声“二哥”,在下面等待的人都朝上头看。
珍卿也一眼瞅见杜太爷,他穿着寻常的青色旧布衫,还是印象里高瘦直楞的样子。
杜太爷看起来状态不好,他走路跟踩着棉花似的,身体左侧还有人搀扶着他。
紧接着,就看到了搀扶杜太爷的人——是背着包袱的袁妈。
后面还有背提行李的二表伯和老铜钮,以及跟自己三弟拉手的杜明堂——论辈分他也是珍卿的侄子。
珍卿霎时间兴奋起来,高高跳起来向上招手,用禹州话大声喊他们:“祖父——祖父——”“二表伯”“明堂侄子”。
杜太爷也手搭凉棚,扶栏远远地向这里望。
杜太爷停步挡了别人的路,他身后的人搭他肩膀,说了句什么,杜太爷赶紧点头,躬着背继续往下走。
二表伯也看见蹦跶的珍卿,也大声地喊着“小花”,推着杜太爷快步走上码头。
珍卿三两步跑上前去,杜太爷瞅着珍卿,也不知在瞅啥名堂,上瞅瞅下瞅瞅,左瞅瞅右瞅瞅,好像一直瞅不够似的。
杜太爷嘴张张合合的,“你”“我”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然后这一把年纪的人,莫名地开始抹起眼泪儿来。
珍卿也搞不清为的啥,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杜太爷,一阵阵激动有点按捺不住。
她拉着杜太爷的胳膊——杜太爷没有推开她,她想起当初分别时发下的豪言,想说点什么圆场话,可发现根本说不出话。
看着杜太爷老泪纵横,原本心情平静的珍卿,不觉之间也热泪上涌,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她的喉咙又似哽住了。
当初在火车站分别时,那种脑子发热的感觉又来;她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不由自主地汹涌而出。
杜太爷看她哭得眼红鼻头红,像她娘死的时候,她哭得那副可怜模样儿。他伸出手想为她揩泪,忽地自己尴尬住了——他对孙女从没有亲密举动。
珍卿想抱抱久别重逢的祖父,可是想起多少回碰壁的情形,身体都像有记忆似的,没过脑子动作就打住了。
吴二姐和陆三哥,不远不近地站着,都没有打扰这祖孙的真情流露。
这时谢公馆听差们上来,要帮杜太爷他们拿行李。别的行李都给了听差,就是老铜钮提得的个藤箱,杜太爷一把薅过来给珍卿,一咕咚塞到珍卿怀里,说是给珍卿带的鱼干儿。
这时候杜教授也蹑过来了。
杜教授看他爹一眼,然后就侧身把眼光低垂——就是不看着杜太爷,他只低低地说一句:“一路辛苦!雨又大了,咱们先上车再说吧。”
杜太爷也是一样的,仓促地瞅儿子一眼,也是把眼神放到别处,嘴上嗫嚅着没有话说。
珍卿正在情绪激荡着,渐渐也感到团聚的喜悦,忽闻见扑鼻的一阵恶臭,一低头看杜太爷塞的藤箱,这恶臭味快把人熏得升天。
珍卿受不了这么蹿的味儿,让胖妈把藤箱打开看看,要是吃的东西臭了就地扔掉,没必要再往家里带了。
杜教授跟杜太爷俩人,既没有眼神交流,更没有肢体接触,杜教授视线低垂着又说:“雨又下大了,快上车吧。”
杜太爷侧对着杜教授,他冷冷地抽气克制情绪,身上莫名地颤抖着。
珍卿看杜太爷的喉咙耸动着,似乎心中感情汹涌,现在就要爆发出来。
杜教授也受杜太爷感染,眼圈莫名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