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爷看着环境生疏,上上下下溜达好几圈儿,溜达完了特别想找珍卿说话。
他上阁楼见她正奋笔疾书,他心里顿生敬畏之感——他觉得珍卿写下的每个字,那都是闪闪的光洋啊。
他穿着布鞋走路没啥声儿,悄默声站她后面好久,她都似没有察觉——杜太爷心上一阵暖意:好久没瞅见珍卿写字了。
他见珍卿翻了三张纸,还在继续做她那老长的文章。
杜太爷往帘幔上看一阵,又悻悻地呆了半天,迟缓地调转脚步,他正准备轻轻下楼去,忽又莫名地转过身,扒着门框子回头看,见珍卿在电灯的光影里,小小的背脊,似乎笼着大大的希望。
杜太爷无声无息下楼,才走到楼梯口上面时,见珍卿她后三哥,站在前门道那里换鞋子。
他换了一双怪里怪气的鞋:鞋底板像是皮子做的,鞋却只有前帮没有后帮。
杜太爷绞尽脑汁想不通,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着调的鞋子。
陆浩云换好拖鞋直起身,猛见楼梯口站了个人:一件黑袍子上头,顶着一张肃穆的棺材脸,他冷不丁吓了一跳呢。
他收神定睛一看,是今日才相见的杜家祖父,他站直了上前跟杜太爷问声好。
结果杜太爷神情不虞,背着手上下扫量他,提了个莫名的问题:“陆……浩云,浩云,你脚是几尺几寸的?”
含笑面对杜太爷的三哥,弄不清老头子要做什么:“……”
但他立马把脚长脚宽的公尺,大致换算为杜太爷常用的尺寸,说道:“杜祖父,我的脚长是——”
杜太爷的稀眉毛深皱着,却没仔细听陆三哥的讲话。
他边摆手边走到门厅,坐地上把他的老布鞋褪下,然后把他的布鞋底子,跟陆三哥的皮鞋对一下,还拿手指比划了一两下。
杜太爷叫三哥等一哈,他顾自背着手往他的房间走。
陆浩云好奇地看着他,见他推一下门没能推开,试了几下才记起来,这门把手是转着开的。
杜太爷有殪崋点跼蹐地,回看了陆三哥一眼,啥也没说进房间去了。
三哥等了没到两分钟。
杜太爷出来时,一手拿一只黑布敞口布鞋。
他嗓里稀里呼噜咳几声,把那黑敞口的布鞋递给他,口里挺诚恳地解释:
“你瞅瞅这鞋帮,是单一层的洋布,穿着又轻省又透气,一点不臭脚……
“你瞅瞅这鞋底儿,是她袁妈纳的千层底儿,穿上比皮鞋舒坦得多……浩云,你上脚走两步试试,比你那啥鞋舒坦得多……”
三哥有点啼笑皆非,但很礼貌地笑着说:“杜祖父,我从小多穿皮鞋,怕穿不惯千层底……”
杜太爷听着不高兴,想教训下不驯顺的晚辈,但是碍于他家有钱有势,而且对他还算尊重,于是暂时隐忍下去。
杜太爷等了两分钟没听见他说话,就见他在那忙活穿鞋。
三哥把两只黑布鞋试了试,还依言站起来走两步,试完还是含蓄地表达歉意:
“杜祖父,对不住您老人家,我怕是穿不惯这鞋……”
杜太爷坠着下巴瞅三哥,一副“我不高兴了,你还不快哄哄”的样子,想等后孙子瞧他脸色说点好话。
结果就看后孙子扬着脸笑,就是没有一句中听的服软话儿。
杜太爷忽然瞪起陆三哥,就像瞪着阶级敌人一样:
“你你你……你那鞋子走路吧嗒响,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别吵到珍卿作文章,坏了她脑壳里的思想嘞……”
陆三哥听得一愣,原来杜太爷顾虑的是此事。
陆浩云笑容是温恭的,说:“杜祖父不用担心,明天我叫人来,把楼梯走廊都铺上地毯,上下就不怕吵到珍卿了……”
杜太爷冲着陆三哥嚷嚷:“你这后生咋是个直脑壳嘞,那是铺这多地衣花销大,还是你换双鞋花销大……”
陆三哥微笑着说:“这点钱不算什么,杜祖父,住洋房该花销一定要花销,客人一看家里器物陈设,就晓得你的家底如何,一打眼就叫人高看了。
“您老人家不用担心,这点钱我替珍卿掏了……”
杜太爷被撅了面子,心里不痛快面上不高兴,不吭声扯着他的老布鞋回去了。
陆浩云微微笑着看他走,他不想说的话一句没有说。
人与人的相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必须要讲究进退的策略。
与杜太爷这种人相处,若一开始表现得太势弱,让他习惯了占上风,那以后欲与之平等相处,必要花费更大的功夫。
所以,对杜太爷该示弱要示弱,该示强要示强,该大方慷慨的时候,也要不惜金钱物力——这个调子必须由他来定。
但是,也不可太伤杜太爷情面,若不然,……
陆三哥到阁楼看珍卿,见她还在案牍劳形。
他见时间不到九点钟,决定干脆先去洗个澡再来。
三哥洗完澡过来,时机赶得将将好:珍卿一边喝着热水,一边视线投向黑夜里,眼里氤氲着思想的雾气,不晓得在脑海里思虑什么。
三哥叫了一声“小五”,自然地坐到书桌旁的沙发上。
珍卿问三哥出了什么事,她惦记这事惦记一天,想打电话问又觉得多此一举,不如直接等三哥回来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