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太爷一高兴, 就饶世界地瞎转悠,像个老小孩儿一样行为怪诞。
有时听树上鸟儿叫,他就仰着下巴颏子听, 莫名在那咧着嘴傻笑半天。
有一回晚上他出去转悠,在黑蒙蒙的暮色里,看一家门前玩耍的小孩发呆, 他那死僵僵的棺材脸, 小孩瞅见以为是鬼, 吓得哇哇哭到半夜。
那家的女人找上门,讲她孩子每天在门前玩, 玩够了就安生睡觉, 一直很好。可现在一到晚上,他就吓得不敢出家门, 唯恐看到杜家太爷。
那女人揉眼泪求珍卿, 跟老头儿好好讲一讲, 以后入夜就不要随便出门了嘛。
被迫当家长的珍卿:“……”
杜太爷是恼羞成怒, 在家里乱嚷乎一顿, 脸面上颇下不来。
可他还有一点心路, 知道这不是杜家庄,由不得他横行霸道了。
杜太爷晚上不爱逛了。
可他白天出门又增多,又常跑慕先生的进步社了。到晚上时,家里噪音也超标了。
杜太爷只要在家,那戏匣子就不歇场地开着。若非珍卿说太费电,老头儿怕睡觉也要开着。
这电台节目花样不少,比想象中丰盛得多。珍卿晚上在家,耳朵就没有肃静的时候。
电台播放最多的戏曲,种类也是老多哒。有京剧、粤剧、江滩、宁曲,还有弹词,弹的是《三笑姻缘》《珍卿塔》类的传统作品。
余外,还有当下流行的中西音乐,包括分贝老高、轻佻耍俏的爵士乐。晚上在自家听这音乐,简直像住在舞厅里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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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礼拜天,珍卿去《宁报》发行所,拿回《葫芦七子》近期画报,还有新出的第三、四部单行本。
可是拿东西顺利,回家却不顺利。
此刻,珍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在她跟前哇哇地哭求:
“姐姐,你就卖给我一本吧,我出双倍……不,三倍价……姐姐,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买不到《葫芦七子》,我就不去上学了……”
黄大光忙拉起这少年。
现在的《葫芦七子》,是全民知道的畅销读物,来晚了有钱也抢不到,竟然有人能买一捆,无处不在的葫芦迷们,对珍卿艳羡不已。
《葫芦七子》真得太火热,火热到珍卿觉得夸张,间接证明大家平常娱乐匮乏。
本来这个月,他们该印第五部 单行本,结果前面三、四部都供不应求,批发、零售的地方一到货,大家都拥过来疯抢。
可眼前这么多人盯着,珍卿不能转卖给少年,搞不好要被哄抢的。她说自己也要送人,好不容易才买到,说好说歹耽误半天。
黄大光拉着她挤出人堆,好容易从发行所脱身。
珍卿把那一捆漫画书,都塞在黄包车后面,用外套裹得严严实实。
刚在黄包车上坐稳,街道上忽然喧哗扰乱起来。
黄大光比较机警,觉得不对赶紧把车让到路边。
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见两个穿制服的青年学生,一阵烟似的飞过去。
黄大光挡在珍卿身前,一群拿着警棍的红头阿三,凶神恶煞地追逐过去的俩学生。
珍卿并没有受伤,稍稍受了点惊吓。
穿制服的洋巡捕在追人,路人都见怪不怪,看两眼就不太关注你追我赶的人。
黄大光眼观四面,想确定现在没危险,正跟珍卿商议说回家。
一群巡捕从前头下来,押着跑过去没多久的俩男学生,趾高气扬地原路返回来,那架势像擒住山大王,回去要领功受赏了。
那左边的男学生,不屑地呸印捕一口,冷笑道:“亡国奴还不自知,倒给亡你国的人做起了狗,爱国是最高尚的道德——”
那印捕叽里咕噜咒骂,拿警棍狠砸那男学生的脑袋,男学生头上顿时砸出鲜血。
那男学生头被打破,还不改激昂慷慨之态,恨恨地骂着红头阿三:
“狗奴才,一时做奴才,生生世世做奴才,子子孙孙做奴才……”
另一个被押着的男学生,被白人巡捕按着脖子,强力地把他的脑袋往下压。那青年却死命地要仰起头,把头颈挣得通红,鼓涨的青筋跳动着,似从灵魂里发出嘶吼:
“同胞们,市民们,醒醒吧,旧军阀没有消灭,新军阀拔地而起……”
一个阿三狠抽他耳光,给他打出一嘴血沫,他更加挣扎得血脉贲张:
“我们还是殖民者的奴隶,韩领袖也与列强勾结,承认清末以来丧权辱国的条约……
“我们的关税、经济、司法,都还没有真正独立,你们以为的伟大领袖,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大盗。呜……”
一个中国巡捕脱掉鞋,扯掉两只袜子,都往这青年嘴里塞下。青年“呜呜”说不出话来,他的同伴却唱起歌:
新旧军阀勾结列强祸害中华,
一阵枪声满腔热血为谁抛洒
为奴隶的炎黄儿女,为落难的华夏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