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汉娜问珍卿:“你在想什么?”
珍卿看向灰蓝的天,说:“想兆云以前无忧无虑,整天只操心衣裳、妆容、指甲油,结了婚,也有这种事要发愁。”
曹汉娜也在回想,笑着说:“她好多新奇的指甲油,我倒想试一试,我的父母太严厉了……”
她们路过一个小报摊,摊主还在讲冒三的事,曹汉娜很是感慨:
“这事闹得挺大,车夫受的无妄之灾。”
珍卿也很感喟:“两条人命白白没了,两个家庭也受到重创。”
曹汉娜看着珍卿,忽然笑了,挽着她胳膊向前走:“难得你还惋惜吕家少奶奶的孩子。”
珍卿说:“听说吕少奶奶月份大,都快要临盆了。”
曹汉娜也觉惘然,说道:“你不晓得里头的事,与其说是车祸,倒说不定是人祸……”
原来汉娜的母亲,跟新宁百货吕家还是表亲,所以晓得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跟曹汉娜分别之后,珍卿没有直接回家,跑到书局找点有没有好的古籍校注。李师父快过生日,作为小弟子总要意思一下。
她给李师父就寻到一部《淮南子》新注,倒是给李师娘寄了十三本西洋小说。
没想到福州路上闲逛,遇到抢过她连环画的蓝家小孩。
珍卿问怎么称呼他,他说他叫蓝云麒,弟弟叫蓝云麟。
他现在竟拉起黄包车了。
他本来大约是要招揽珍卿坐车,这时似乎认出她来,整个人异常跼蹐,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人。
黄大光挡着珍卿,呵斥蓝家小孩儿,说小姐不坐他的车。
这蓝家小孩儿却又跪下,说谢谢小姐大恩大德,他们兄弟当牛作马也要报答,他们那位母亲也交代,小姐的恩德不报答不能做人。
蓝云麒说,他们哥俩常在福州路上,他弟弟帮人搬东西跑腿,每天再卖些报纸。他拉车每天来这里等客人,倒不限于在这条路上跑。他们晚上下了工,还到《新女性报》给荀姐姐做搬工,也能得一份工钱。”
珍卿看这黑溜溜的豆芽菜,心里转了许多问题,最终只是问他道:
“你娘好些了吗?”
说到这里,这小孩儿眼里发光。
珍卿刚叫黄大光扶起来,他又冲珍卿跪下来,说:“谢谢小姐给我娘治病,我娘如今大好,啥活都能做得了”,然后又是当牛作马要报答的话。
珍卿看他黑黢黢的赤脚,生得异常粗大黑糙,脚上有个明显的伤口。想上回去苏大姐家里,在那看见他们兄弟,也是赤着脚在街上跑的。
珍卿勉强撑住笑意,调开自己的视线:“你脚扎破了,还能跑快吗?”
这小孩儿笃定地说能,他拿一块白毛巾,把车座和篷盖擦拭两遍,还说叫珍卿坐着试试,说给小姐坐他的车,一辈子不要钱。
珍卿叫把借书卡给蓝云骐,叫他去远东图书馆取来五本书。
珍卿叫黄大光给他五毛钱的酬劳。又叫黄大光,把那两双厚布鞋,装作不要随意给丢蓝云麒。
结果,这蓝云麒没要那五角钱,甚至打算连那鞋子也不要。
珍卿说他的脚看着吓人,他不穿鞋他都不敢看他。
这蓝云麒听得自惭,把一双黑脚直往后缩,嗫嚅了半天,从口袋里把赚的钱都拿出来,才拿着两双鞋子走,说“以后小姐有事,尽管吩咐我们”。
珍卿看那些钱哭笑不得,难道她是为了卖鞋吗?她叫住他,叫他跟她去趟医院,但这小子扭头就跑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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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一张小报刊载的小说《高门》,记载一个耸人听闻的豪门故事,迅速风靡海宁的大街小巷。
这故事讲开着新海百货公司的何家,小儿子荣欣奉父母之命,娶了个贤惠美貌的妻子殷红。
但他嫌恶妻子是小脚,又不会弹钢琴讲英文,不像朋友的老婆摩登有趣。
他就以妻子多年无出,娶进一个念过新学的二房良玉。
那二房虽为丈夫喜爱,又赶在原配前头生了儿子,但是在公婆那里,总不如贤良温驯的殷红得人意。
这殷红如今忽然有了身孕,连原来不在乎殷红的荣欣,也因为大老婆肚里的孩子,对她有几分另眼相待。
眼见殷红要生儿子了。良玉干脆铤而走险,买通家里的司机老号作怪。
一次载大少奶奶外出时,老号见有人把鞭炮掼到车上,他灵机一动,干脆故意乱开车,弄出一个大事故,如愿把大少奶奶的孩子弄没了。
但他发现向他车上掼炮的,是些高官富佬的子弟,他万万不敢叫指证这些二世祖。
见恰好有个黄包车,被他的车子剐了一下,他干脆把祸水引到这黄包车夫身上。
毕竟一个赤脚拉车的泥腿儿,谁在乎他的死活呢?谁在乎他是否受冤呢?
种种诡谲阴谋的后面,不但被冤枉的车夫死了,那位失去孩子的何家少奶奶,也心灰意冷割腕自杀了。
小说《高门》竟能跟现实中的事对号入座,迅速地引爆了海宁的坊间舆论,狗血离奇的伦理情感故事,最能吸引民众的兴趣。
小说影射的高门大户——新宁百货的吕家人,立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
尤其当时开车的司机老号,还有“背后指使”的小少奶奶,被民众演化成十恶不赦的奸角恶人。她在家如履薄冰不说,在社交场合也被孤立,还有人写信辱骂诅咒她,甚至扬言要杀了小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