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七八点的时候, 珍卿陡然听见一阵枪声,好像声音并不那么远,大约就在租界不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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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多将要歇息的时分, 珍卿听见楼下有动静, 猜会不会是到应天出差的三哥回来了。
她轻轻从楼梯走下来, 楼下有模糊的说话声,二表伯和杜太爷站在一起说话。
杨家二表伯之前回禹州, 参加完三表叔的婚礼又回来, 说之前从海宁办的洋货,在禹州卖得非常俏, 所以这回来再办些洋货回去。
此时此刻的情景, 珍卿觉得, 有什么事不大对劲。
雨明明下得不大, 二表伯浑身却是透湿的, 衣角裤角上, 还向下滴着微浊的泥水。
金妈、袁妈也出来了。
二表伯正给杜太爷解释,说路上没车了,走回来时太慌跌到水坑里。谁曾想,正撞到一个人的脚上,那个人脚上穿着白鞋子,后脚跟上缝了一块红布。
二表伯说,自从撞到这个人,他浑身觉得不对劲。
金妈和胖妈听得紧张起来。
原来,这是南方的丧礼习俗:刚死了尊长的男人,孝子鞋是白色的,但后脚跟会缝一块红布。
二表伯摔在刚死尊长的人面前,又是晚上,又是水坑,弄不好是要撞客的。
这种说法一出来,正踩在杜太爷的神经上,他叫胖妈赶紧陪珍卿上楼,没事别出来见二表伯。
珍卿真是无力吐槽,天天被这些烂七八糟的事围着,说又说不通。
不过回到楼上一想,二表伯的状态很奇怪,他完全是失魂落魄,心不在焉,脸上白得异常。
他们禹州没这样的风俗,一个缀红布的白鞋,就把二表伯吓唬成这样吗?
不过二表伯是跑生意的人,听说过这个风俗,心里忌讳,也未可知。
杜太爷严令胖妈看着珍卿,珍卿后面就躺下睡觉。
等到珍卿睡着了,胖妈也下楼去,金妈正在专供菩萨的屋里,烧二表伯的衣服鞋子。
胖妈上了三炷香,跪在那里念念有词。
珍卿迷蒙沉睡之间,梦见一个穿缀红布白鞋的鬼,头发那么长,脸色那么青,忽听见他一声声喊:“小花,小花,你醒醒。”
珍卿蓦然睁开眼,惊见床前一个脸色青白的人,顿时吓得坐起来缩成一团。
“别怕,别怕,是我,二表伯。”
珍卿定睛细看,原来是二表伯。事情果如预想,向着怪诞的方向发展。
二表伯看起来很紧张,也许还有点——惊恐?他失神地坐了好一阵,喃喃地跟珍卿说:
“小花,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兄弟姊妹一块,听大表伯讲春秋故事吗?”
不需要珍卿接话,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时候,你明衡表哥很喜欢听。有一回说到个啥事,不知谁说了一句:‘这都叫当官的操心,你操那闲心干啥’。
“你明衡表哥就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自打他上永陵念中学,我们爷儿俩,越来越讲不到一路。到了大学,就更像掉了笼头的马……”
不知想到什么,二表伯的表情异常沉痛,他眼睛里有泪花花了……
珍卿看着二表伯,忽然间发现,不到五十岁的二表伯,竟老态毕现,像被人抽去精魂一样。
二表伯哀恳地看珍卿,说:“小花,你帮二表伯一个忙,好不好?”
珍卿似有一点预感,二表伯握着她的手,迫切地讲:“你救救——”正在这时,阁楼房门猛然被打开。
心口跳到嗓子眼的珍卿,瞬间叫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二表伯激动的脸色,瞬间灰白下去,他嗫嚅了半天,颓然地把话都咽进去,自觉地退出去。
三哥又到应天出差,这个时辰才回来,自是风尘仆仆。
他清俊的眉眼间,有掩不去的疲惫痕迹,他看珍卿一会儿,笑问:“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他把公事包放一边,珍卿要帮他脱大衣,他双手握着她的手说不用脱,待会儿回房还要洗澡的。
他的眼神是皎洁月光,温润没有侵略性,但这种温柔的神光,似无处不在一样。
他低头亲亲珍卿的手,又轻声问她:“困吗?”
珍卿犹疑了一下,点点头。
珍卿欣喜三哥的回来,但想到二表伯的情状,觉得他要说的是非常要紧的事。
这桩疑虑盘亘于心头,让她心中不安。
她的心事,三哥自然看得出来,他站起身拿上包,语气很是安抚:
“你二表伯的话,我在门外听到了。我下去找他谈谈。你不要挂心。早点上床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珍卿想起姑奶奶家的温馨情景。
明衡表哥大她八九岁,但也是一个温暖的哥哥。听说她喜爱书法,不时把他的文房用品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