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大伯与大伯母,带着愁绪和疲乏坐着,眼睛里是成年人沧桑人生的积淀,林大伯的样子尤为颓唐,林大伯母一直唉声叹气,口里念叨着“造孽造孽”。
林家大伯念过十数年私塾,还考中过前清的生员。在这个急遽变革的时代,他在江州水乡的小镇上,经营着祖上留下来的薄产,还领着一份机关职员的薪水。他自认是落后无用之人,虽不再奢求恢复家门荣光,也至少还想保持清高气节。
他对弟弟留下的孀妻弱女,用旧式的规矩严格约束,他与妻子也抱着这种道德生活,并不觉得多么有愧于人。
林大伯夫妇却没想到,亡弟留下的母女三人,不但消耗着他们的精力生命,还把他们半生安分守己积下的清誉,一回回折腾得支离破碎。
林大伯夫妇的茫然绝望,是旧式清贵人家的绝望。陆浩云理会他的痛苦,并发自肺腑地抱以同情。
出于对这对老夫妇的尊重,谢董事长对林玉馨厌恶到底,还是决定给她保留体面,以保全林大伯夫妇的尊严和声誉。
林玉馨却以为她还有筹码,她试探着跟谢董事长耍横:“若只给二十万,我要带走仲礼和娇娇,谢公馆必须给他们出赡养费。”
她以为她的母亲形象还不错,却不明白仲礼不喜欢她。她其实一直也不知道,娇娇和仲礼那一天看到她了。
谢董事长笑了一下,合上手垂目说道:“你甚至可以都带走,不必特意留下元礼,我谢公馆也会出赡养费,但我谢家的一切资产,以后都没有他们的份儿。”
林玉馨难以置信:“你是不是疯了?!元礼是长房长孙!”
谢董事长微微冷笑:“若照从前的规矩,谢家的一切产业,该给我的堂兄弟们,可最后,到底叫我继承下来。我不在乎什么长房长孙,只要愿意随我姓谢,不管次房次孙,还是外嫁女生的外孙,都可以是我的继承人。”
吴二姐看弟弟一眼,他倒事不关己似的。
林玉馨倒吸一口冷气,扭曲着一张□□脸,呵呵冷笑道:“你女儿是个老姑娘,跟个老女婿未必能生得出来吧。你小儿子,你小儿子找个小丫头,鬼知道还要等多少年,我晓得你的伎俩,你不过在比谁心狠,比谁能硬到底!我不怕你!……”
吴祖兴从听见母亲的话,他的狂怒就使他血液倒流,以致好半天他身体都是麻木的。次房次孙,外嫁女生的孩子,呵呵,他仿佛身在地狱的沼泽中,想挣扎却不知向何方挣扎。
他双眼赤红地看林玉馨,咬牙切齿地说:“你再敢讲一句,我叫你净身出户,还叫你身败名裂?你信不信!”
陆三哥向姐姐眨眨眼:看吧,林玉馨虽然愚蠢之极,但他们这位好大哥,不会轻易放弃他想要的,他已想到放长线钓大鱼的计策,不容有人来破坏。
林玉馨呵呵地冷笑:“那你就等着做个绿帽王八!”
吴祖兴霍然站起身,看着林玉馨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林大伯猛然跳起来,劈头盖脸地乱打林玉馨,他那种狠酷的暴打法,已经不像是在打侄女,而像打一个吃人的魔鬼夜叉。
谢董事长没有动作,她叫陆三哥把林大伯拉开。
……
谢公馆洗尘楼三层走廊上,大小四个孩子手搭凉棚,靠着走廊栏杆望向屋顶,黄大光跟阿洋合作着,正把天线架设到房屋顶上。
娇娇握着手屏气凝神,小声跟二哥说:“二哥,弄好了先让我听听行吗?”
仲礼不高兴:“你什么忙也没帮,只会站干岸看热闹。你排在最后听……”
娇娇委屈地噘嘴,拉着珍卿的手:“小姑,你看二哥!”
珍卿对这矿石收音机,一点不感兴趣,大几百块的进口收音机她都没兴趣。她是觉得干活的人太危险,特意来盯着他们,一旦发现危险动作,她可以越过晚辈马上叫停。
元礼对这些也无大兴趣,站着旁边偶尔朝上看天,有时也会眺望远处的房屋。他大约只是,想站在人群里头,显得自己不那么凄惶无助。
今天早上,他听到奶奶跟二姑说,大房的事必须马上解决,没必要再拖泥带水的。然后,他们大人都去二姑家里了。
在房顶有惊无险地架完天线,黄大光和阿洋又去房子后面掘土,把地线接在自来水管上。等天线地线都接好,再把这些线都接在收音机上。
仲礼戴上听筒先试听,不知道他听到什么,就跳起来笑得嘎嘎叫。
娇娇跳起来想夺听筒,仲礼总算还有兄妹情,把听筒交给娇娇,娇娇戴上听得直皱眉:“不好听,像蚊子哼哼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
娇娇取下来叫珍卿听,珍卿先听见滋滋的声间,又听见滴滴答答的。仲礼拿过来摆弄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有人的说话声,他高兴地蹦跶着:“里面在唱戏……”
问他唱的什么戏,他们全部听不出来,就叫路过的金妈来听听,金妈听了一会,告诉他们唱的是《雷峰塔》。
娇娇重新戴上听筒,笑眯眯地跟大家说:“《雷峰塔》真好听。”
正说着听见大门响,门房叫着“太太”“三少爷”“大少爷”。他们背后有汽车驶过去,不过被挡住视线的孩子们,没有怎么太在意,只是隐约听见有女人在哭。
娇娇想跟奶奶分享《雷峰塔》的美妙,下意识向前跑两步,却不小心把耳机线给扯断了,仲礼顿时发恼地嚷妹妹。
娇娇今天被嚷几回,这会撑不住委屈地哭了。谢董事长上来抱起她,怜爱地亲亲她小脸,许诺给她也做个矿石收音机,以后她玩自己的,免得听哥哥大喊大叫的。
吴祖兴也走过来,摸摸仲礼的脑袋,低低地交代他:“以后在谢公馆,好好听奶奶的话,照顾好妹妹。”
仲礼正懊恼矿石收音机坏了,还叫他“照顾好妹妹”,顿时气得也掉眼泪:“我还不够照顾她?她尽会给我搞破坏,我不想照顾她了,让她自己照顾自己。”
仲礼抱着矿石收音机跑开,吴祖兴还想摸摸大儿子,元礼抬起头的一瞬间,却见他已泪流满面。他的大儿子也跑走了。
谢董事长化了浓妆,看样子很疲惫,抱着越哭越厉害的娇娇进去。三哥神情略显恍惚,有点心慵意懒的意思,他揽着珍卿也向里面走。吴大哥也灰败地走了,没有人开口留他。
珍卿暗暗纳闷,他们的情绪都很怪,他们到附近谁家参加葬礼了吗?
谢董事长叫佣人告诉孩子们,待会不要乱吃东西,她叫人去买朱古力蛋糕,今天想吃多少就吃少,她不会限制他们。
仲礼和娇娇小雨转晴,渐渐地露出笑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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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有些低落的三哥,一言不发地跟珍卿来到她的房间。
珍卿在外头吹了一小时风,乍然进到有暖气的房间,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三哥给她倒杯温水,跟她讲了大哥大嫂将要离婚的事。
按理心性还不坚韧的少年人,不该将冷酷的生活就这样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但小妹是个心思重的,与其叫她自己胡乱猜度,不如叫她有个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