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腿脚不利索,生着气倒是中气十足,她拿她的拐杖去捶杜太爷,杜太爷拿拐杖去挡,得意扬扬地说:“你那红榉木的拐棍儿,没得我阴沉木结实,留神别给你杠断喽。”
姑奶奶一辈子是个情绪稳定的人,一遇到这不着调的表弟回回气得七窍生烟,她别过脑袋叫杜太爷趁早快滚,要真是搅和了他大孙子的喜宴,这门亲戚以后就再别走动了。
杜太爷远远站门口嚷:“走,你叫我走哪儿去?!我千里万里回来,叫你跟我上海宁瞧病,你侄孙女婿啥都安排好喽,我话也许出去了。你不去,我跟珍卿不好做人。”
姑奶奶捶着腿颓然说道:“我这病再不必瞧它,死了好,死了清静,死了享福,活得长尽看糟心事,活得长还惹人嫌呐!”
杜太爷微生同情,然而话却很难听:“你看你,儿孙满堂有啥好嘞,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有气那个有灾,谁都想躲一下懒,我就指望珍卿一个,她谁也推不了,我就靠她……”说着杜太爷有点幸福地傻笑。
姑奶奶气得把茶杯砸过去,恼恨地咬牙:“你少给我嚼蛆,滚回你的大城市去。”
杜太爷撇撇嘴说:“珍卿天天操心你,有时候想起来还哭,我要是不带你一块上城,她不能依我。你不跟我走,我就片在你屋里头。”
新郎倌的二妹杨若云,看到新郎倌站在院外廊上,出神地看着头顶的艳阳天。心里忽地一个咯噔。她在她丈夫的脸上,仿佛也看过这样的神情:就算你和孩子在他身边,你柔情蜜意地跟他讲着话,孩子咿咿呀呀地弄出动静,他的心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杨若云一瞬间心乱得很,想不清自己哪里做不好,惹得丈夫就是不满意她,却又从来不跟她明说。连他的亲大哥对新大嫂,竟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她这回到娘家听她娘哭诉,说大哥宏云喝了洋墨水回来,整个人都变化了,新娘子等了他这么些年,跟新娘子同龄的都要抱孙子,而大哥他竟还想背信弃义地悔婚,说多少钱都愿补偿人家。
早些年大哥就想过要悔婚,一回回被祖母爹娘拦阻下。杨若云甚至在想,也许正是想着要悔婚,大哥才拖到而立之年才迎娶大嫂。
杨若云黯然心慌一刻,想着自己来是为什么,便走上去跟大哥杨宏云说:“大哥,父亲叫你出去与亲友敬酒。”
杨若云这才惊骇地发现,她大哥泛红的眼中,竟微微地噙着泪花儿。杨若云觉得心都震碎了,原来大家都看好的亲事,大哥真是如此地不情愿,才有这么痛苦的神情。
她蓦然想到自己的丈夫,想他要娶她前是否也如此,可她出嫁前满怀着美好的憧憬啊。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扯着大哥的袖子,本来想大声质问他,回头瞅一眼内院那里,又只好压低声音:
“大哥,大嫂极是贤惠孝顺,早先我坐双月子,叫娘给累病了,她亲自过来服侍的娘,直到娘病好了才回去,人家那多闲言碎语,她为尽孝竟是顾不得……大哥,大嫂没有啥不好,你就恁不中意她?”
杨宏云含着悲伤的面容,温润地笑着看他的妹妹:“她没有错,我又何尝有错?男男女女在一处,并非只关上灯生孩子,一年年对着柴米油盐酱醋茶,好歹能说出知心的话吧,可她却连字也不认得。……”
看着妹妹惊恐哀求的眼神,杨宏云似是沉痛又似释然:“我原指望补偿她许多钱,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却没想到,我不娶她就是叫她去死,长辈们也没脸做人。我只好担起我的责任。——妹妹,你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不会欺负你大嫂,也不会叫姑爷欺侮你!做兄长的本当为你撑腰。”
杨宏云看妹妹哭得厉害,晓得她也有一腔委屈和痛苦,可如今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他叫若云回房歇着去,别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他顾自迈开大步向前面敬酒去了。
杨若云莫名停驻一会儿,到大哥的背影也看不见,她也学大哥抬头看这响晴的天气,明明是暑热蒸腾的时节,她的身上心里却寒嗖嗖的。她想起丈夫也在心里发寒,她似乎想不通做错什么,似乎又想清明一点什么。反正这个朝代改换了,流行的东西和人物也不一样了。
第254章 杜太爷的要紧事
目送大哥上前面给亲友敬酒, 杨若云莫名停驻一会儿,到大哥的背影也看不见,她也学大哥抬头看这响晴的天气, 明明是暑热蒸腾的时节,她的身上心里却寒嗖嗖的。她想起丈夫也在心里发寒, 她似乎想不通做错什么, 似乎又想清明一点什么。反正这个朝代改换了, 流行的东西和人物也不一样了。
杨若云从旁边的院子走出, 往她父母住处去的时候, 发现堂妹若衡挺着个大肚子,站在他二哥昱衡的门外,旁边是她二哥的念书丫头。若云、若衡两姊妹远远地点头, 若云继续朝后面大院落走。
走到她娘的寝房里头,若云听见她外婆气恼地哭着嚷:“……我叫姓杜的贼老汉瞧瞧,我一门儿的三寸金莲, 到大城上也照样吃香结贵, 叫我们莹莹、玉玉都裹好, 找最好的吴婆来裹儿,我们几辈人都是她, 吴婆手艺好着嘞, 保准城里男子见了也爱——”
她两个儿媳妇也附和她,但总能看出一点犹疑, 珍卿她大表娘脸色有些憔悴, 心不在焉的, 并没有附和亲娘的意思。
那高老太太说着气势十足, 现在已经安排起儿媳, 说回家去就要找吴婆子准备。高老太一见外孙女若云来, 看看若云她娘怀里的外孙女,就对着杨若云说:“你家这小韵贞,四岁也望五岁,我也叫吴婆子上你那——”
若云却悚然地打个寒战,下意识否决她外婆:“不行,我们韵贞不裹脚,打死也不叫她裹脚,她爹不愿意叫妮儿受罪,说再大些就送幼稚园去。睢县城里有个启明学堂,她爹说梁士茵校长多厉害,秋上就把韵贞送到启明学堂的幼稚园。”
若云的娘怔怔看着她,喃喃念叨着说:“启明,启明,是小花那个妮儿念过的?”若云忧郁地看着她娘:“她爹就是听了小花的事儿,特意跑那启明学堂,跟人家先生谈了三天,说要给那学堂捐钱嘞,叫我们大妮儿去上那的幼稚园——”
高老太太和她的儿媳们,听着这些像天方夜谭,她们想不清妮儿跟学堂有啥关联,她们想不通为啥要给学堂捐钱,更不明了“幼稚园”是啥园子。
惊惶不安地怔忪一会儿,高老太疾颜厉色地问若云:“你丈夫弄的啥神魔鬼道儿,生生要误了你的大妮儿,一双大脚片子将来咋寻婆家,别只顾讨你那混丈夫欢心,想想你的亲骨肉咋样过啊,你是她的亲娘,你不狠心替她管着,谁还能真心为她,你那想着娶二房的混丈夫?!……”
听着高老太如此戳心的话,杨若云脸上的优柔愁态,如云雾渐渐地散开去,露出为人母的坚毅果断:“三叔跟我讲了,小花是个大脚片子,但她是凭本事给自家挣体面,她的丈夫万里挑一,我的韵贞将来也念书,也叫她靠本事吃饭,靠本事找丈夫。小花的前程没误了,我的韵贞也误不了。”
杨若云不了解外头的世界,她也说不清外头是啥名堂?但她的丈夫、叔叔、哥哥,都说外面是先进文明的。那她生的两个小妮儿,她也非得送她们去走走不可。就像从前谁也不看好的小花,人家现在比谁过得不惬意?
她的长辈们惊骇地看着她,觉得她像鬼上身一样。她自己妮儿的前程她做娘的管着,并不需要哪个长辈的应许。杨若云以前也讲三从四德,事事都顺应公婆丈夫,她自谓做到了极好处,足可不愧对任何人,可他的丈夫想要娶二房——一个新式的洋学生,论家世模样远远不如她。
她现在反驳亲外婆的主张,有违她从小受到的闺训,她心里也非是毫无波澜的,她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如此。可是她觉得非如此不可了。她的丈夫不喜她这妻子,她的大哥不喜她的大嫂,她非得做点啥变一变才好。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是不自己变一变,她的人生就能看到头了。
高老太暴风骤雨式的咆哮,把若云的大女儿韵贞吓哭,若云连忙抱着女儿走出房门。
若云和若衡在半道上遇见,一起再往后头看看老祖母,听说杜家表舅爷又气着老太太了。
若云看若衡圆滚滚的肚子,夏天衣裳穿得单就很显怀,问若衡:“还有多咱就生呢?”
一个丫头一个老妈扶着她,若衡扶着肚子笑得温柔:“论日子还有两仨月,可我怀的是双棒儿,讲不好一定等到那时!我刚才叫二哥放宽心,等到这双棒下生时,要有男孩儿准把男孩儿给他,就算他以后不想成婚,还有人给他传承香火,养老送终。你说他可笑不可笑,他倒专想要个小妮儿养着……”
若衡姐看着这堂妹,嫁给二姑妈家的表哥,公婆丈夫都是和气讲理的,竟愿意把头个孙子过继人,若衡也是顶有福气的人了。
若云姐紧紧抱着女儿韵贞,笑热:“这大热的天,你很不该一人出来走动,表弟咋不陪着你?”
若衡笑着说:“今天着实有点乱,他在前面看场子顾客人,省得舅爷又颠颠地讲话。”
若云低头看她宽大的脚,想当日她出嫁时的情景,她外婆跟舅妈都在她房里说话,她们瞧见小花狠狠贬击她,说她那么瘦还是大脚片子,她当时未尝不是那么觉得,如今正是风水轮流转,小花倒是一直往上走,她倒是奔着下面走。
所以常言说“莫欺少年穷”,竟果真应在她们表姊妹这里。连若衡堂妹也比她有福气。她已经是这番模样儿,好在她的三个孩子都还小,前程也还远大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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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爷此番衣锦还乡,给珍卿说的理由是喝喜酒并劝姑奶奶上城治病。实际他给自己安排的使命很多,除了卖弄有出息的孙女,显着家势要兴旺起来,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就是他们这一枝族人迁坟。
俗话说,穷改门富迁坟,要是从前杜太爷还没这想头,可他孙女眼见着这么有出息,他孙女婿跟妮儿一样出息,他如今是谁阻挠也不怕了。
参加完外甥孙子的喜宴后,妮儿她姑奶奶死活说不想上城,其实正中杜太爷的下怀。珍卿写信催杜太爷回海宁,他就以顽固的老表姐太犟筋,他还要留下来做水磨功夫,尽全力把老表姐劝城上治病去。珍卿虽担心他胡作非为,也不好强说叫他马上回海宁。
杜太爷经过多方寻防,请到四里八乡最厉害的风水先生,围着杜家庄的山水丘陵,溜溜转了有小半个月,终于找到一处藏风聚气的上好阴宅。
杜太爷作为老来生的幼子,父母不是他一人的父母,向渊侄孙嫡长子那一支还在,还轮不着他动父母大人的坟。他就是想把珍卿她奶奶的坟,珍卿她娘独在荒野的孤坟,给迁移到他新找的风水宝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