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对红姑虽然不够热情亲近,但物质方面尽她所能地善待红姑,杜姑姑精神体魄皆萎靡,但心也是肉长的,经过这两日的相处,红姑倒愿意跟珍卿说几句话,她静默地思考片刻,低哑的声音显得气弱:“从不满十七岁,一直到三十岁,从三十二岁到三十四,你是教会学校高材生,算算几多年头?”
红姑的乡音全都改变了,就是对着珍卿这”老乡“说话,红姑还是一直说江南的软调调。听说江平历代都是风月界楷模,各地同业者都以模仿江平为荣耀,连外地的同行也愿说江平话,更别说从别处拐到本地的人。
“姑姑将来病情痊愈,愿意住在南边,还是住在北边?——姑姑请放心,不管你想住哪里头,我都给你买独栋小院,雇两个佣人侍候你老人家终老。”
神情游离的杜姑姑,蓦然回头睨着珍卿,冷笑着问:“你是文明开化的新学生,也怕我这样的姑姑,会玷污杜氏的光鲜门楣?既然找到了我,何不送佛送到西,把我送回到老家去?”
珍卿看着她泛黄的浑浊双眼,觉得她不恍惚麻木的时候,她眼里闪现出惊痛和隐恨,看得人微微惊心,珍卿冷静而坦诚地说:“姑姑回去我并无意见,但你勉强回去,祖父的固执你自然了解,他一定不会叫你好过。”
自从珍卿出人头地后,杜太爷常念叨着“光宗耀祖”,还说着“祖宗积德,照应子孙”。杜太爷现在所拥有的体面尊严,他会像爱惜性命一样爱惜着。别看杜太爷不着调,他心里也有不能越的线。
话题中涉及杜太爷,红姑陡然地面色赤红。她的状态怪诞而又突兀,像被点燃斗志的喋血战士,恨意森森地惨然冷笑:“我还怕他什么,大不了同归于尽!”
珍卿也无意劝解红姑什么,带她回杜家庄着实太难,她回去必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给平静的杜家庄引发新矛盾。珍卿确实没办法信口许诺,一面也觉得红姑未必有这个勇气。她觉得红姑身心已受巨创,没必要再回去自找麻烦。当然,她并不赞同杜太爷和族人的封建思想。可是就算做到大总统的份儿上,也不能世事尽如人意,必须要看清现实适当妥协。
红姑的内病外伤需要马上治疗,她接坏的腿大约要动外科手术,珍卿觉得还是应当去海宁做这个手术。然而嘴上挺厉害的红姑,说她不想被西医看个光净,她晓得江平一个极好的正骨医生,绰号就叫“正骨张”,请那位老先生来给她看就好了。但红姑身体还是太弱,最好养些时日再正骨。
珍卿对红姑观察得差不多,给北边的杜教授发电报,简单说偶然找到姑姑了,请他若无极端要紧之事,务必要来江州一趟。
珍卿把这事也告诉红姑,她的反应倒很平淡,问她离家出走后,这一家子人后来的事情。珍卿捡着能讲的说说。
三哥来江平后每天收发不少电报。有一天从外面回来,说偶遇经营古董字画的葛继英先生,热情地送给三哥和珍卿一幅画。
珍卿看三哥拆开画的包装纸,这是一个中幅的西洋油画,画面的构图并不复杂:在一个大约是祭坛或宫殿的地方,画面的上方有年轻的一男一女。男性头戴月桂树枝编的冠子,女人头戴包巾身穿长裙。这两个人都在搭弓射箭,他们脚底下倒伏着一些中箭的青年男女。
三哥将这幅画摆在桌上方便观看,他仔细地端详一会儿,看着若有所思的珍卿说:
“与赫拉成为正式夫妇后,宙斯又跟堂姐勒托相好,怀孕的勒托将要生产,恨妒的赫拉让她在陆地、海洋都无处容身,神祇们惧怕赫拉的权势,拒绝给勒托提供庇护。后来,勒托生出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姐弟,这两个拥有天赋的神祗,开始肆意报复拒绝收留他们母亲,或者侮辱过他们母亲的人。”
珍卿看画中中箭倒地的青年男女,接着三哥的话说道:
“安菲翁的妻子尼俄柏,说勒托是宙斯遗弃的女人,连生产的地方都没有,而且只生育一儿一女而已,还说她不配拥有世人的祭祀。尼俄柏夸耀她的财富容貌,夸耀自己育有七儿七女,子女数量上就比勒托强得多,自然也比勒托幸福得多。人们应该敬奉她而非勒托。
“勒托对尼俄柏的侮辱很愤怒,叫他的儿女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去杀死尼俄柏的七儿七女。唉,他们的神祇像暴虐肆欲的奴隶主,反而不像是神仙。”
三哥拉着珍卿坐在窗边,最东面的厢房是红姑的屋子,三哥倒了两杯水给珍卿一杯。明晃晃的太阳迎着人照,三哥拿着胳膊挡一下说:
“勒托和他的儿女,他们是愤怒、屈辱和仇恨的化身,并不代表正义一方。在勒托窘迫得无处生产时,她无能力和精力去为自己复仇,给人的印象是命运悲惨的柔弱女性,可是当他们母子喘息过来,却报复起无法反抗的弱势者,高高在上的赫拉他们却不去报复他……
“小妹,神性说白了就是人性,非常卑劣丑陋的人性。小妹,我不是讲红姑一定有什么祸心,可她在泥淖里打滚太久,她的精神很不稳定,也许,天使和魔鬼正在她心里斗争,若有一个时候,魔鬼战胜了天使,我担心会有什么事。”
珍卿看三哥脸上沁的汗,拿帕子温柔替他擦拭,三哥顺势握着她的手,闻着三哥身上的汗气,把头靠到他的手上:“三哥,其实我也很矛盾,感情上我没有对红姑太投入,可是我祖父我爸爸对红姑有责任,他们不好生担负责任,只好我来负责嘛。
“三哥,等红姑治好腿伤,把住处佣人给她安排好,以后定时给她寄生活费就好。其实我也没必要再见她。”
陆三哥幽幽一叹。他自己何尝不矛盾?小妹这位离散多年的姑姑,从查得到的她的经历看,她基本没有什么劣迹,完全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小妹与她相认以后,她的表现大多是恍惚呆滞,偶尔表现出仇恨怨愤,也只是口头上发发狠。小妹对这样的姑姑,表现出该有的同情心,是源于她善良的本性,这不正是他信任她爱恋她的缘故之一吗?可是鉴于红姑精神紊乱,他不欲小妹与她多打交道。想一想还是要尽快安排好一切,尽早带着小妹赶回海宁。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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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世间福祸之转换
杜教授在北边接到珍卿的电报, 赶忙请假动身直接南下江平。
他在火车上拿着一张照片看,是他少年时与母妹影的合照。他们的娘景氏是个柔弱又顽强的妇人,可一个人身上承受得太多, 终局就变成一个苦命的女人。照完这张合照没有多久,娘就开始卧床不起, 最后干脆病死了。
杜教授摸摸照片上的少女, 红珠小时候很是天真明媚, 虽然杜太爷作为父亲很失职, 但红珠算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在却不知变化成什么模样——原来她还活着, 他以为妹妹早跟娘在一起了。
五年前他回国后在平京执教,珍卿他三表叔写信提到过红珠,说东桥镇的商贩在江平看见过红珠, 可红珠对珍卿他祖父恨意太深,对那同乡的糖贩子撂下狠话,她宁愿当个千人骑的xx, 宁愿当个人人作贱的小老婆, 也不愿意给珍卿她祖父当闺女, 更不愿意他死后给他焚纸上香,还把好心帮忙的同镇糖贩子轰赶走。后来红珠跟一个盐商走了。以后珍卿她祖父大约不想找她了。
杜教授得知妹妹的下落, 重重托情寻找妹妹许久, 才晓得红珠那盐商丈夫一死,大婆跟儿子把她打个半死, 叫她瘸着腿在街上要饭, 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她, 杜教授获得的调查结果是, 当地不只一个人曾经看见, 红珠掉进河里以后再没爬起来。
杜教授虽然活得痴痴惘惘, 没有尽早履行兄长的职责。但毕竟对妹妹很有感情,每每想起此事就痛苦自责,既不能面对自己,也不能面对亡母,他鲜少跟他人提起这件事。那一时期他与谢董事长新婚,偏偏老婆怀两个孩子都未生下来,他自己心烦意乱,就没想过再给老婆多添烦扰。没想与妹妹竟不是天人永隔。
红珠饱经江湖风霜,想来必是性情大变,人虽然找到了,但今后如何安置还是得与老婆商量。杜教授思来想去在海宁下车,到谢公馆握着妻子的手说:“谢公馆的举动叫人关注。如果我们行事不慎,恐怕又要致你名声受累。”谢董事长宽慰丈夫:“既非母亲、女儿,又非妻子的女人,一定是一个糟糕社会的产物,并不是个人本身的原罪。我相信浩云办事是周全的。”
如是杜教授继续动身南下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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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姑在江平又休养一阵子,眼见珍卿开学日子越来越近,给红姑正骨的手术开始提上日程。红姑还是不愿意接受西医治疗,坚持用一名叫“正骨张”的本地大夫。
红姑这腿伤已耽误四五年,珍卿倒不是信不过传统正骨术,只是觉得应该更加谨慎。
阿成打听过那位正骨张,此人先后娶过两个老婆,原配老婆生了个病歪歪的儿子,一辈子没出来做过事,这儿子又给正骨张生了个病秧秧的孙子。后一个老婆生了一个闺女,后老伴和女儿倒是身体倍儿棒,就是女儿守寡后一直住在娘家,还有一对外孙外孙跟女,这么一大家子全指着正骨张养活。
本地人对“正骨张”的评价两极分化。此人的正骨手艺是有口皆碑,没有异议,但他给人看病却只认钱不讲情,在坊间没落下好议论也是真的。徐家老太太也说正骨张手艺不错,她说徐家人一有骨伤一律找他,就是上个月徐老太太闹腰疼,就叫正骨张来过几趟。三哥也见过“正骨张”的手段,叫珍卿顺应红姑心意就好。
给红姑断骨重接的那一天,珍卿和三哥一起在外头等。那正骨张先熬了汤药给红姑喝,喝完汤药治疗过程就开始。房间里的细小动静听不清,后来听见一声女人的惨叫,把人吓了一跳,然后就是细细碎碎的shēn吟。
当正骨张镇定稳当地走出,他的短布衫汗得透透湿。他取了纸笔写好药方,交代家属内服药到他那捡药自煎,外敷药每三天他亲自过来换。
两下里钱款交付清楚,之前看着很寡言的正骨张,好奇地问珍卿:“小姐是红姑的侄女?”珍卿笑着答他“无可奉告。”
珍卿看正骨张的神态,觉得他似乎红姑是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