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女士和四姐都坐陪,珍卿给他们表演七弦琴,莫诺先生边拍手边赞“好极了,好极了”,达芒先生和弗朗索瓦先生由赞叹,而赞叹起培养珍卿的杜太他。
达芒先生问杜太爷是否转危为安,珍卿说还未痊愈但已在好转。达芒先生安慰珍卿,说上帝一定会保佑她祖父,弗郎索瓦先生也慈悲地附和。莫诺先生知道三哥去德国了,问是什么缘故,珍卿就说她也不清楚。
主人心绪不佳不免冷场,弗郎索瓦先生跟珍卿讨论古琴。达芒先生问珍卿,她刚才弹的什么曲子。达芒先生希望珍卿再弹一遍,珍卿便认真再奏一遍。
弗朗索瓦先生跟莫诺先生议论,怪不得中国人讲“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iris为了使客人感到愉悦,没有放纵自己的忧虑心情,听起来从容和顺、清旷雅致,但还是隐约有一点紧迫感。
汤女士叫下人备好茶点,主人们跟客人讨论音乐和美术,属莫诺先生谈得尽兴,达芒先生和弗郎索瓦先生,都忙着大啖中式点心,前者吃到心满意足才开声,一本正经地跟珍卿说:“iris,我原以为你家境优渥,天生耳濡目染,才有今日造就。前次,听说你与祖父相依为命,衣食住行都归他管理,家庭教师也是他请的。你现在告诉我,他是个不大识字的乡绅,这叫人怎么能够相信?这一切怎么发生的呢?你应该理出脉络告诉我们。”
珍卿不解地看着达芒先生,吃完玫瑰糕的弗朗索瓦先生,满眼恳切地向珍卿解释:“iris,你没理解达芒教授的意思?我亲爱的iris,很多名人作家的父母,看起来都是平庸之人,当他们的人生被平淡地描绘出来,却往往触动人类普遍的情感,成为流芳百世的经典之作。iris,你的性情跟生平已为人熟知,人们对你的祖父一无所知,但充满了好奇探索之情。”
珍卿其实已经听明白,只是没有想过这么做,四姐就说先生们叫你给杜太爷立传呢。
汤女士也兴致勃勃地怂恿:“iris,老人家皆有光耀门楣之志,他一心把你培养得这样出色,若见你为他写书立传、传诵盛名,心气一足说不定利于他养病。”
珍卿摇摇头不置可否,文字立传现在不大可取。就算她对杜太爷满心感激,也不能违心地夸奖他德才兼备,回想起来如何感佩之至。设若叫她为杜太爷著书立传,她会忍不住从杜太爷出生写起,写曾祖母生他的时候难产,杜太爷在母胎里缺氧太久时间,以致生出来脑子就像缺根弦儿,他的亲侄孙都开始学《诗经》了,他还跟一群裴分低到脚后跟的蒙童,天天痴痴愣愣地死磕三百千和《神童诗》。他学习不成器就立志经商,二十年间做过生药、牲口、布匹、私盐生意,别人再背时好歹能偶尔挣一点,他回回赔得裤衩子都没得穿。他平生最成功的一项投资,就是栽培了珍卿这个孙女,然而奉行的还是“棍棒出孝子”,当事人说起来也是一把心酸泪……
珍卿不屑于装点伪饰,但不管她如何调侃杜太爷,他对她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亲人。可是她若真实地评价杜太爷,别人阅读后对杜太爷感观难说,自视甚高的杜太爷怕要气到升天,根本起不到利于养病的效果。
珍卿就说暂时不给杜太爷立传,她已经在策划一个连环画,讲的就是她跟杜太爷的故事。在座诸位都伸着脖子表示愿洗耳恭听。
三位先生的到访最后宾主尽欢。晚上,夏尔·莫诺打电话来,说他们给慕先生办联合画展期间,曾有一位叫苏尔曼的德国人来访,珍卿还卖过这位先生画,并给他写了一幅中国字,此人似乎是在德国军中供职,是个并不猖狂的美术爱好者,提醒珍卿若在德国遇到麻烦,若许可以借助一下此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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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4章 祸不单行自承当
三哥言说仲礼跟裴浚有麻烦, 珍卿原不知怎么回事,她接待三位师友的翌日,接到三哥的电话才知, 数日前三哥赶往慕尼黑,到卢森堡就联系不上仲礼和裴浚, 到慕尼工业大学一问果然出事。
仲礼的同学告诉三哥, 有一天晚上在校门外, 一群穿制服的军警带走他们, 具体属于哪部分学生也搞不清, 后来还有穿黑色制服的ss来学校,未知跟仲礼和裴浚被捕是否有关,更不敢胡乱打听惹祸上身。三哥在电话中说得到确切消息, 仲礼跟裴浚被带到柏林,他跟戴三现在也要赶到柏林去,有个当地的大学同学知道内幕。
珍卿忍不住忧心忡忡, ss意味着什么, 她对德国了解不多也知道, 他们简直是地狱里的鬼差。四姐也沮丧地说有不好预感。
仲礼和裴浚的麻烦不解决,三哥在德国奔走出不来, 他们的回国行程只得放缓, 现下也不知船票该不该退。珍卿想想觉得票还是不要退,钱糟蹋了就糟蹋了, 真有麻烦有船票能马上跑路。三哥在柏林不少同学故旧, 四姐和珍卿早把朋友的联系方式三哥, 到柏林后, 三哥没选择住在华人朋友家, 选择叨扰珍卿之友阿道夫教授——此人是德国高校的哲学教授。现在德国对华人不大友善, 在彼打听消息比法国难十倍不止。
中间一天三哥没来消息,翌日打电话时说话遮掩,似乎怕被监听或是什么缘故,说有机械系的同学供职监狱系统,他今天打算拜访他碰碰运气,看能否确定仲礼二人的去向。
比探不到消息更恐怖的是,接待三哥的阿道夫教授来电,说跟着三哥的保镖戴三说的,三哥上午找监狱系统老同学,探得消息跟戴三分头行动,可后来傍晚还不见回来,也没有打电话告诉行踪,阿道夫跟戴三到处寻人不见。实在不敢拖延才告知珍卿。
这三天,珍卿为了镇定情绪疯狂画画,此时此刻再不能自欺欺人,眼前一阵阵发黑发蒙,脚底软得立不稳当,四姐在旁大哭着咒骂仲礼,怨他不听人言招惹是非,现在把大家都连累了,三哥真出事她要打死他。
珍卿一直做着深呼吸,待蹦蹦跳的心脏安稳些,她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眼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叫汤女士照顾吓坏的四姐,叫另一个保镖庞勋收拾着,他们必须连夜往柏林赶。恰巧达芒先生问三哥情况,珍卿讲述情况。
达芒先生沉默一阵,说他在德国也有三位至交好友,一位因血统不知所踪了,一位见势不对逃跑了,还有一位成了极端民族主义者,达芒先生跟他分道扬镳了。珍卿表示要闯闯龙潭虎穴,许要借助莫诺先生提过的苏尔曼。
弗郎索瓦先生得知珍卿去德国,说有两个德国青年要回国度圣诞节,两个都是亲切友善的青年,叫珍卿不妨跟他们一同赶路。
楚应星师兄对师妹也够意思,直接叫中国驻德使馆查访三哥下落,表示无论三哥陷入什么麻烦,他拼却这个总公使不做,也会不遗余力地搭救他。
这天凌晨,珍卿和庞勋加两个德国青年,一同前往似是幽冥地狱的德国。把四姐托付给汤女士照顾。
珍卿此番也非贸然行动,夏尔·莫诺提起叫苏尔曼的德国人。珍卿回想一番还有些印象。之前慕先生联合画展快结束,珍卿新结识的艺术界朋友,介绍一个德国贵族官员苏尔曼,苏尔热情而谦卑地表示,非常喜欢珍卿的新写实主义肖像。
当时听闻此人供职军队系统,珍卿猜疑他干过不少坏事。可是那时候想到仲礼在德国,当时也是鬼使神差的,卖给他一幅自己也钟爱的人物画,并应他要求写了幅字给他,她当时仗着苏尔曼看不懂,写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个叫苏尔曼的非常喜欢。这是珍卿跟他唯一一次交集,但经营艺术品的莫诺先生说,他早年就跟此人打过交道,此人还是囊中羞涩的小职员,就热衷收集名家创作的审美品,不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疯魔人。
珍卿也琢磨过苏尔曼。珍卿他们初到欧洲游德国,在街上遇到的容克贵族军官,看亚洲面孔就像看低等生物,苏尔曼至少没把人看成低等生物。珍卿想,若是楚师兄这官面人没办法,事情得着落在德国土著身上,不择手段也要把家人救出来。
他们没买到火车的头等车位,跟两个德国青年都坐二等车,夜里行车听火车哐哐叽叽,闭着眼睛勉强自己休息。翌晨醒来,胡乱吞点吐司跟同行者聊天。学美术的拜洛是弗郎索瓦先生的弟子,是珍卿早就相识的学弟,学工商管理的海德林是新索邦大学的,跟学拜洛是亲戚兼好友。珍卿去新索邦讲《中国“法”的形成》,海德林说听过她的演讲,一直遗憾没跟她说上话呢。这二人在德国都算老贵族,听闻珍卿家人在德国的麻烦,对帮助寻人一事义不容辞。
珍卿再三劝他们稍安毋动,如今德国人不能以常理推论,若行差踏错自己人也麻烦,她想待她弄清怎么回事,再请他们帮忙不迟。
这天中午入德国边境时,火车上管车的进来,要大家把护照、工作证、签证拿出,待会有专人上来例行检查。
车停后等了好一会儿,例行检查的人上来了,除了海关还有军人穿插其间,穿的还就正是黑色制服,这架势真不像普通的治安检查,鬼知道他们在检查什么。这些军人来回逡巡着看,在珍卿身边停留得格外久,一个并不英俊的冷酷军官,把珍卿和庞勋的证件看过,随便看了拜洛跟海德林的,询问这两人跟珍卿两人的关系。
当拜洛解释说珍卿是知名人士,是世界闻名的美术家跟文学家,那冷酷军官下意识不屑地咧嘴,皮笑肉不笑地审视着珍卿,对她过分年轻的脸庞很疑忌,但对她熟稔的德国语又有好感,正想逗逗满脸警惕的珍卿,忽听他的同伴大声呼喊:“有个雅利安女人,带着她的犹太小杂种。”这冷酷军官自此回应一声,冰冷的灰蓝色眼睛对珍卿笑:“祝你好运,年轻的中国女学者。”
随着这群军人拥向前头车厢,马上有女人尖叫和重物坠地声。连有背景的拜洛和海德林,都绷着脸抿着嘴不出声。学弟拜洛也按着珍卿手,示意她现在也不要说话。
那些军士臂上的万字袖套,令珍卿心里拔凉拔凉的。她在法国报纸上看到过,德国的《德意志血统和荣誉保护法》,限制犹太人的政治、经济权利和婚姻自由,犹太人甚至不能成为德国公民。前头那小孩若真有犹太血统,天知道他们会如何对付抗他。
但她也有自己的大烦恼,眼下顾不得操心别人。她在火车上发了两次电报,三哥竟然还没有找到,她本就忧心如焚快要自燃,她原本就不安的心,被这些穿黑色制服的人刺激到。
不幸中的万幸,当火车例行检查完毕,火车继续向柏林进发时,阿道夫教授就发来急电,说三哥已经找到了,说三哥昨天下午上街被抢劫犯袭击,头部受伤倒在街上,幸好被路过的中国人救了,救人者没他的住址和联系人,三哥头部受伤又昏迷就跟亲友失联。阿道夫和戴三还以为,三哥也被秘密逮捕呢。还是楚师兄叫使馆人员多方探听,终于查询到三哥的救命恩人苗先生家。
在火车上听闻三哥化险为夷,珍卿忍不住长念“阿弥陀佛”,只要三哥好好地活着,打破头昏迷也算万幸,见到救三哥的人叫她磕头也愿意。
裴浚给珍卿的保镖戴三、庞勋,戴三之前跟着三哥先来德国,庞勋跟着珍卿后来德国。珍卿一直疑虑三哥莫名失踪,这个戴三怎么没在他身边,不过珍卿没好质问戴三。
到站下车戴三跟珍卿一说,才晓得前天三哥找了nc党老同学,借他在监狱系统供职的便利,帮忙找一找仲礼跟裴浚。三哥给老同学出了大价钱,才知裴浚被牵扯进德国左翼组织,跟其他在德的□□华人,一起被ss指挥的警察盯上,逮捕他们时把仲礼也捎带上。德国现在的目标是整个欧洲,最要防的是共产主义跟s国,他们现在正打击左翼组织。问题跟她之前想象得一样严重。但万幸的是,他们还被关在普通的警察监狱,但近期说要集中关犹太人的地方。珍卿听得简直晴天霹雳,集中营里竟然也关华人吗?会有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吗?
这就不仅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足够多的钱还要有能量的人帮忙,才能将仲礼和裴浚营救出来。前天,三哥跟戴三打听到消息戴三分头流动,三哥说去中国驻德使馆求助,叫戴三先去准备尽量多的钱,他们在德的人脉不够份量,必须把能借助的力量都用上,钱是通行的开路利器。但没想到戴三取钱回阿道夫家,打电话到使馆说三哥没到,戴三这才慌了。
戴三已经自责悔恨,珍卿也不可能再怨恨他。可当他在阿道夫家看见三哥,他伤得比想象中的严重,头部被重击还挨了冻,没死在大街上真是万幸。
珍卿每每设想当时情形,都觉得心惊肉跳不能镇静,幸亏上苍见怜,幸亏神佛见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