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画片讲一群兢兢业业的鸡, 因为一个邪恶分子的破坏,一夜之间母鸡不下蛋、公鸡不打鸣了, 靠卖鸡蛋发家的农场主人将要破产, 准备把所有鸡都卖掉,所以农场里的鸡界秩序完全乱套……反正就是通过一系列斗智斗勇, 工厂里的鸡和森林里的动物合作, 赶跑了污染农场水源的坏蛋, 大家重新过上母鸡下蛋、公鸡打鸣的日子。
这动画片是专讨小孩子欢心的, 而且制作精良诚为当下文艺作品中的精品。捣蛋鬼们都安静地从头看到尾, 看完他们还强烈要求重看一遍。无怪乎这电影一引进就在海宁起了轰动效应。
但珍卿不耐烦在封闭空间久坐, 也发觉这部制作精良的动画片,疑似一部熬得很浓香的毒鸡蛋,就不想再叫小英看第二遍了。娇娇懂事地跟小英说小姨不舒服,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也难受了,小英虽然依依不舍也听话,只是心心念念还要再来看一回。
返回谢公馆的车上,珍卿看街上五彩斑斓的广告牌,还有熙来攘往、生气盈然的行人,无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近来,报纸上总报道两党合作谈判的消息,还有公民党内外政策转变的消息,到处都有人欢欣鼓舞地议论,说等到了翘盼已久的好日子,“兄弟阎于墙而外御其侮”,道理就正应在今日了。而当局如今寻求外援亦有成果,说北边的s国为中国捐了数百架飞机,就是为了增加本国的防空优势,各省的中心城市防空建设正在加强,国人的信心似乎空前振奋起来。
而现在局势一旦出现重大转变,珍卿心里有关时局的悲观论调,以及抗战不可能速胜的说法,与当下军民抵御外侮热情高涨的现状,和文化圈也显得自信过头的现状,可算是格格不入甚至逆历史潮流了。
可是珍卿觉得,时下人们的信心像气球里的气,一直吹气进去气球涨大得也快,可它但凡受点外力的挤压,一旦爆炸泄掉气也容易得很。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自卑孤儿,陡然被告知出身高贵还能继承大笔遗产,长年被人侮辱轻贱生成的自卑心,似乎立刻被身份转变带来的惊喜自信取代。设若突然告诉他这只是一个玩笑,他还要继续做一无所有的孤儿,巨大的心理落差会让他绝望之极,也许让他崩溃自杀都有可能。
现在空前团结、满心抗战的民众,未必不是被开了玩笑的自卑孤儿。今年正月,珍卿其实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对比与东洋的国力军备、经济资源等,措辞谨慎力求委婉地阐述自己观点:固然应当砥砺士气对战外敌,也应该冷静地做长期抗战之准备。
可这篇文章给头脑发热的爱国者,集体泼了一大盆无情的冷水,对珍卿私底下冷嘲热讽者有之,明面上质疑攻讦者有之。甚至珍卿在海大教过的学生,也有人打电话质疑她的决心立场,说她有了孩子就成了妇人见识,原来慷慨激昂说对抗东洋的声言,原不过是喊喊口号蛊惑人罢了。其实连慕先生等都觉得珍卿太保守软弱了。
幸好她还有始终拥戴她的崇拜者,还有少数有识之士认为她讲得有理,而国内外的大事件层出不穷,她这篇文章很快被别的新闻淹没掉了。她的观点虽然被人误解诟病,也有一些人不再视她为明灯,但她还不至于被国人喊打喊杀。不过三哥他们也建议她暂勿拂逆众议,她借《中国文艺名品索引》避开是非,是万分无奈又暗觉锥心的选择。
珍卿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她可借着怀孕晚期避开一切外务,免于被慷慨激昂、誓死决战的人们,拉去参加各种鼓舞士气、表达决心的集会坐谈。她没办法附和他们的盲目乐观,她悲观冷淡的态度又算逆流而动,说不好真会让她遭遇身败名裂之局。
所以,她近来不在公开场合表达看法,连在自家人面前也常常沉默了。
早前,珍卿试图劝家人将部分产业南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说动了一个三哥。二姐跟姐夫在梁州办实验室,是为了用西医方法研究中医药,为梁州防疫事业做的贡献也是自愿,跟珍卿的劝说南迁没有直接关系。
去年年末,珍卿跟三哥曾劝谢董事长,像三哥一样变卖点产业去西南置一点产业,至少算给花仙子公司留条后路。谢董事长今年其实已经被说动,准备先在梁州建原材料采购和粗加工厂,建设这样的一个厂子,不采购大宗造价昂贵的机器尚可承受。可是此事因局势转变又搁置了。
无论向西南搬工厂还是重新建厂,所耗费的钱项、人力、物力都不算小,谢董事长先前说服股东就不易,现在时局一变股东们心思又转变,难免出尔反尔给谢董事长找麻烦。
而二姐夫在海宁的药厂销量极好,尤其补脑强身、针对瘟疫的药最紧俏。现在,药厂还面临药款收不回来的问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海宁会被颠覆,他也绝无可能大动干戈乱迁工厂。
其实真正退一步来讲,西南各省因地理气候等原因,遇有战事看似比内地沿海安全一些,其实也不可能绝对是世外净土。想一想也晓得,若东洋人占领中国西南的东南亚国家,从那里进入梁州、象州就非常近便了。西南所谓的安全也只是相对而言。所以珍卿现在也想开了,有些事真的不必强行劝人。
当然,谢公馆亲友在一处讨论时局时,珍卿夫妇还是以现在动荡的国际局势说事,说不管海宁会不会直面战争,有点变故物价恐怕还是会疯涨。为了防患为然起见,现在拿些本币换些黄金硬通货,为将来做些准备总是不错的。大家听了也深以为意。
这天,看完彩色动画片《鸡就是鸡》,回到家四姐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她怀孕差不多有两个月,大约是她腊月为不怀孕伤心时怀上的。珍卿把四姐和谢董事长恭喜了,又跟高兴得翘班回家的俊俊哥道喜,俊俊哥又说给他家人报喜信,珍卿看他们忙轰轰的有点闹,就说觉得累回房间躺下了。
————
四姐每天小心翼翼地保着胎,其他人各自风风火火地忙着。转眼又到了三月的下旬。
珍卿的产期提前了三天,那天她是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现屁股底下莫名湿了一片,警醒的三哥坐起来打开灯,赶紧问她哪里不舒服。珍卿懵然片刻,以为自己尿床的荒诞感散去,才微惊地看着三哥喃喃说道:“三哥,我好像羊水破了……”
三哥轻呼一声连忙按铃叫佣人,又回来守着珍卿问她哪不舒服,珍卿还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是心里有一点慌。不消一刻,谢公馆前面的整个主楼,都开始灯火大亮、人声扰攘,不过一应所须家里早都准备,大家忙活起来也是一点不乱。
保镖要开车子送珍卿去众仁医院,三哥和吴二姐自然也全程陪同的,原本说叫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不要去,在家里看好杜太爷还有娇娇、小英,结果杜太爷吵着嚷着非要去。大家实在怕杜太爷动气伤身,只好带上他而留下娇娇、小英——谢董事长和吴二姐都很坚持——不许小女孩们去看妇人生孩子。之后,他们几乎阖家出动赶奔众仁医院,若不晓得他们是生孩子去,还以为半夜要参加什么宴会呢。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珍卿到医院住进预定的房间。胖妈准备好的东西她吃不进去,就是觉得很渴老是在喝水。等了五六个钟头开始饿的时候,最考验忍耐力的宫缩也到来了。吴二姐既是医生又有生产经验,叫珍卿趁着疼得还不是最厉害,赶紧吃一点东西储备能量。
珍卿第一次遭受这种程度的痛,难受的感觉无以言表,可她自幼不习惯受痛时喊叫,一开始就握着拳头忍受着,不疼的时候勉强吃一两口饭,后来三哥一直握着她的手,在旁边鼓励她努力吃一点东西。珍卿觉得咀嚼饭食的过程,也像是一次次受着痛苦的试炼,一个多钟头才勉强吃完一顿饭。她身上的衣裳汗得像水里捞出来,湿衣裳底下的她像是离水的鱼。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8 19:13:33~2023-04-09 23:0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9章 瓜熟蒂落在今朝
珍卿正式生产前的过程也难熬, 杜教授看了一会觉得受不了,跑到外面暗暗地抹起眼泪,说生个女儿看她受生产的痛苦, 做父亲的也像身在炼狱中一样。谢董事长拉杜教授往走廊另一头,叫他小声点别叫老太爷听见。
杜太爷虽也忧心孙女的生产, 但他年高体弱到凌晨就熬不住, 谢董事长叫人带他去吴二姐公事房睡, 杜太爷小孩儿似的就是不依, 吴二姐只好腾开一间病房, 叫杜太爷住进从来只住产妇的屋子。
再到后面就不让男士在病房里,珍卿看着三哥出去心里害怕,下意识地死拽着他不叫走。吴二姐实在无法, 只好叫三哥进行医学消毒,再换上他们大夫的衣服,容他在病房守着自己的妻子。
谁生头胎都不会那么快的, 珍卿等着宫口一个个地开, 经历了十几小时炼狱似的折磨, 没生过孩子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可她就算是疼到没有办法了,也不过咬一块毛巾自己忍受着, 没法像其他产妇那样高声喊叫。
二姐一直在旁边鼓励安慰她, 叫她疼得忍不住就大声喊,珍卿说不清为什么, 她疼得眼泪哗哗洇湿了枕头, 却就是没办法放纵地喊出来。
三哥一直给她擦汗、喂她喝水, 能喂进饭的时候再叫她吃一点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珍卿从前也没怎么见三哥哭过。他今天一边侍候她一边抹泪, 珍卿也顾不得去安慰他了。陆浩云其实一直努力克制着, 生怕让妻子受他影响更害怕,可是生产的痛苦他今日亲见,情不自禁地希望能以身相代。他甚至一阵阵在心里后悔,想当初不让她怀孕就好了,她如今也不用受这样的折磨了。
杜太爷浅浅地睡一阵就醒了,跟杜教授一块在病房外面守着。翌日上午珍卿终于移到产房,吴二姐把三哥挡在外面,她自己进去给弟媳妇接生去了。胖妈和秦姨等也回去给大家备饭,产房外除了镇山石一样的谢董事长,就是谢公馆老中青三代男人守近距离守着。
珍卿在产房一直听不见声音,三代男人总疑心是否出现可怕的情形,隔一会听不见动静就要问一遍,就得有人一次次给他们解释——谁叫他们是众仁医院的主人家?好家伙,这整个生产过程好险没把护士累死。事后那传话护士跟其他医生戏言,说谢公馆的女士们倒不见怎么哭,谢公馆的男士们却一个比一个能哭,比白娘子水漫金山的动静还大,传出去又算谢公馆一桩轶事笑谈。
相比等宫口开的痛苦漫长经历,珍卿进产房就没有受更大的罪。她怀孕后的活动量还是很大的,每天还会进行规律的提肛运动,锻炼自己的盆底肌肉,生的时候就有力可用且会用力,且她孕期并不吃大油大腻的,就注重营养均衡充足就行,胎儿不像有些产妇那么大。她生了一个钟头多一点儿,隐约感到身体里的胎儿被挤出来,就听见婴儿洪亮的哭嚎声。
三哥跟杜教授、杜太爷在产房外,都像被提着脖子的鸭子一样,踮着脚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三哥先只听见婴儿嘶心的嚎哭,却没听见产房里有其他动静。他那颗心不由又悬吊起来。护士笑盈盈抱着襁褓出来,冲等候在外的家属们恭贺道:“恭喜各位,母子平安,是个健壮有力的男孩子,体重两千四百克。”
三哥这时候脸色都有点青了,顾不得看护士怀里的襁褓,站在产房外看里头还在忙碌,远远向里头喊了一声:“二姐,小妹好不好,我怎么听不见她的声音?”正在帮珍卿收拾的吴二姐,隔着不算短的距离向外看一眼,对身边的护士吩咐一声,那护士稍微走过来一点跟三哥说,产妇是累到虚脱现在睡着了,不用担心,待一会产妇就推出来了。
三哥听到护士这样的解释,他的脸色也没有好看多少。杜太爷听说是男儿高兴了一瞬,见孙女婿这样紧张他心也提起来,他只得潦草地扫了孩子两眼,扯着孙女婿一迭连声地问:“咋啦,咋还不出来嘞,咋没声嘞……珍卿是咋个了嘛?”陆浩云自己心里不大肃静,还得按捺着转头安抚杜太爷。
杜教授也担心得很,谢董事长说祖怡没说什么就是没事,他也就觉得不好再问。这护士喜气盈盈地抱孩子出来,发现就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关注他,攥着拳头的小婴儿委屈哭了,护士就又把孩子抱进去了。
吴二姐把珍卿安顿好了,还亲自给侄子填写出生证明,走出来告诉自己的弟弟和妈妈,帮小妹接生比自己生产还要累,一直要忙还要照顾家人的情绪,真是的。
————
珍卿从沉沉的梦境中醒来,就看到眼前胡子拉碴的三哥,她虚弱地挤出一点笑意问他:“三哥,你吃饭了吗?你像是瘦了好多!”三哥攥着她的手问她感觉如何,珍卿艰难地动动身子嘶一声说:“疼——,为人父母方知父母恩,今日生了一个孩子,我又长大了一回。”说着苍白的面孔对着他,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道:“三哥,你做爸爸了。”三哥亲亲她的手含泪笑道:“你也做妈妈了。孩子很好,你瞧瞧她,他乖起来也乖,哭起来也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