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见了杜保党心里更加软绵, 想想就算为了管照杜保堂长大, 她也应该排除一切内外干扰,调养好自己这副病体。想明了这一点,各方面的人不管是坐客拜行客,或者行客拜坐客的,谢董事长和三哥等一律不叫珍卿操心。
珍卿和三哥都算梁州文理大学的理事,住房被安排在校园西北边静谧的缓坡地带,校内居住区的水电设施都齐备的。
当初三哥建造这个大学给的经费足,余志通主席批的建校场地也宽阔得很,所以梁大校园比海宁国大都宽敞。这里就像是拥有中西合璧建筑群的森林公园,人们行走在梁大蜿蜒起伏的宽窄路径上,满目都是积年古树参天蔽日的绿荫。
当珍卿走出家门站在缓坡上远眺,可见校园东边飞檐黄瓦的魁星图书馆,图书馆南边的尤加利树那样的挺拔蓊郁。视线穿过挺拔蓊郁的尤加利行道树,随约可见一些器宇轩昂的方形石柱——那是校内中部偏南位置的学校大礼堂。
从西北方向的教职工居住区向下,慢悠悠地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珍卿新近爱上的碧湖。这碧湖清澈碧透得仿如一湾玉髓,仅仅看着它便叫人心旷神怡。据说这碧湖原是一方天然水潭,建校时特意挖掘扩大变成这校内湖,湖岸周围除却天生蓊郁的灌木乔木,还错落地生着鲜妍欲滴的野生山茶花等。
珍卿跟三哥晚上常来湖边散步,三哥不在时她也带着孩子来,跟珍卿同住的郭寿康便也同来,杜太爷跟郭寿康的姨姥姥腿脚虽不但也偶尔来。
修身养病的第一步是要静,可怜珍卿家的客人日夜不绝,若想清静只好多出来走走。梁大的教学楼、宿舍、运动场、餐厅、图书馆,与校园中天然的草木山水穿插交融,漫步校园便可饱览自然人文风光,居住其间更难得有住在山间别墅的感觉。珍卿一来这里就喜欢上梁大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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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文理大学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因为近三分之一的学生还没有来报道,一些回乡省亲的教职员也还没回来。校方的行政人员一直联络未到的人员,还要安排已经报道学生的生活和学习。学生的选课、寝宿、餐饮、贷金诸事,珍卿他们到达后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梁州文理大学旨在办出一流大学,所以管理学生采取的是宽进严出的策略,成绩太差的学生大一结束早就除名了,但能够升学的学生也有不少偏科的。珍卿在国外上大学有女学生指导帮忙,供学生咨询生活、选课、上课、兼职等一切事。
珍卿夫妇观摩梁大的选课现场时,发现每个系系主任和教授都亲自出马,拿着学生上一学期的成绩表,回答学生咨询的各种选课相关问题。
珍卿真是喜欢这欣欣生意的场面。梁大有不少珍卿夫妇借基金会扶持的寒门学生,遇到了还主动跟他们问好并致谢。若无基金会及时寄送的求学路费,恐怕他们绝大多数人难以在战时及时赶来求学。
……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北边的战急形势更加糟糕。连在鲁州、禹州一直不想离乡的亲友,都开始询问珍卿是否到了弃决家园之时,珍卿给他们回电都是一个意思:断尾求生,青山可保。
老家那边的消息最初还算不糟,珍卿的侄孙杜玉琏在省城银行工作,是最早接到上命南迁的一个系统。明堂侄子作为永陵教育局的处长,说省内决定将重点学校先行南迁,暂时迁到山环水绕的徽州内陆。珍卿的侄孙杜玉瑚也在睢县教育系统,杜玉瑛是睢县一个中学的教师,但是他们县中的教职人员没收到迁移通知,在珍卿的劝说下决定带族中子弟南下。
珍卿认识的启明学校的大部职员师生,还有教育协会及民主社团的相识,现在的情势下能尽速南迁的都在南迁,官方支持不够求助私人也要离开。向渊堂哥四个儿子的儿孙家眷,杨家姑奶奶家三个儿子女儿的家人,没有公职的也自家筹划着南下以避兵灾。
与禹州相邻的鲁州萧鼎彝先生一家,为了两个小儿女的上学事宜,八月就已乘船南下到了港岛。而三哥最欣赏的唐经理却因家累太重,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向哪躲,把三哥急得仿佛热锅蚂蚁。
可是没有料到,鲁州陷落之快着实令人瞠目,那位平常看来尚还英武善战的沈将军,前两月还在率鲁军主力顽强抵抗东洋人。本月,他出人意表地轻易放弃了鲁州,撤离后对南下的铁路既无防守也不破坏,这样以来东洋人一来就可以长驱南下了。
明明兴华基金会人员早已南迁,创会元老之一的黄处贤老先生,却因为要去接他的丈人丈母娘,南下到徽州后又跑回到了禹州。他帮了禹州教育南迁队伍不少忙,帮他们找火车、汽车运体弱学生和教师。明堂侄子之前来电报还说过,说过永陵师生等南迁没有足够的运力,教育线上的多数职员师生都得徒步南下,明堂侄子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住。黄处贤先生还笑他身体不如他这老头,跟他打赌谁先跑到徽州谁就能吃请。后来,黄处贤却收到鲁州学人成道炬先生求救,便又转道去了更凶险的鲁州给人帮忙。
再次听见黄先生和明堂侄子的音讯,他们两位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杜氏败类杜远堂的儿子杜玉琦,得了珍卿一笔钱后果然跑到禹州,他先回到杜家庄劝说祖父、大伯无果,很是沮丧地跑去邻县找他姐姐杜宜椿。不料杜宜椿生产后恶露不止,她家经济拮据也没敢到医院长住,如此就把病情耽误了。玉琦回去后强硬地把姐姐送医院,等到宜椿勉强能进行长途旅行时,他们却挤不上任何南下的车辆。而明堂侄子离开永陵后又回去找走失的学生,碰巧遇到没头苍蝇似的玉琦姐弟,就把朋友给他的汽车位置让给了他们。
玉琦当时过意不去,就叫姐姐一家人坐车先走,说跟他二叔杜明堂继续找走失的学生。正遇到占领鲁州的东洋人,派了飞机前来禹州侦查挑衅,看到人多的地方就乱丢两颗炸弹就跑,明堂侄子和玉琦正在那里,前者不假思索地扑到玉琦身上,把活的机会留给三弟的独子。玉琦后来述及此事,都是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而兴华教育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他在鲁州帮学界朋友仓皇南移时,不慎被东洋军队的中国通识破捕获。东洋人和二鬼子开始还对他虚情假意、以礼相待,说只要黄处贤先生发个面向国人的声明,表示支持东亚共荣、两国亲善,并遵行东洋人侵略计划中对国人的奴化教育,东洋人对黄先生必会以礼相待、视若国士。
黄处贤先生铁骨铮铮,全然不为所动,当时就回绝了东洋人和二鬼子的无耻要求。东洋人当时翻脸将他下狱后,黄先生依然饮食自若,无所忧惧。就算到了被东洋人压至刑场时,那捕拿他的东洋军人还殷殷劝说,说只要黄先生简单发表一个声明,不但身家性命无忧,还可让他跟妻儿团娶。黄先生在刑场上听闻此言,只是整理襟袖哈哈一笑,冷蔑地看着在场的东洋贼寇说:“我既然不愿做亡国奴,岂可教人去做亡国奴?!”
黄先生最终被东洋人残忍杀害,珍卿和三哥听闻此讯掩面痛哭。人们都为黄先生英烈气节所震撼,纷纷发文表彰黄先生凛然英雄之概。连官方嘉奖也很快下来了。
北方数省的沦陷之地,多少旧识未曾及时南下,有人听说已同黄先生一样被戕害,每每忆及更叫人痛彻心扉。有人全然找不到踪迹了,找不到也许反倒算是幸运。有人选择做了侵略者的顺民,自然是覆巢之下晚节不保。
珍卿甚至翻来覆去地想,若是当初回乡再努力一番,能否及时劝说他们南下避难呢,虽然理智告诉她已尽人事,可情感上难免自我折磨。
杜家庄那里向渊堂哥、锦堂侄子,包括他们族长一系的长子长孙玉璋亦不走,只锦堂侄子次子杜玉珪领着一族老壮走,玉瑚和玉瑛也跟他们一起走的。珍卿叫玉瑚、玉瑛把袁妈、老铜钮带上,叫玉珪从庄上把黎大田一家也带上,这两家人都因眷恋故土亲人而不愿离开。
家乡的人们最忧心背井离乡难觅生计,也着实是难以舍弃家乡的房屋、土地、店铺、亲眷,就算有人能下狠心阖族离开,哪有供他们带走所有家业和亲人的交通工具呢?这还只是一个原因。大家也是看东洋贼寇尚在鲁州肆虐,又传当局一直向禹州一带增兵,誓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保证禹州无失。种种因素使人们难以决心离开,其实也都有他们的考虑在的……
杨家湾姑奶奶那里事情也曲折。大表伯、三表叔都觉得能走还是走,但姑奶奶八十岁了不愿离开老家,一直说祖宗的坟茔家里的产业都在,而且她眼见着就要入土的人,凄风苦雨地万一死在半路上,要她葬在他乡做个孤魂野鬼吗?不论姑奶奶身边儿孙如何规劝,无论珍卿等人在外面怎么打电报催促,姑奶奶只发话叫大表伯带大家走,她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动身。
而二表伯家里的阻隔也颇多,二表娘身体破败得已经不行了,她人都糊涂了还死活不肯随大家走,说明衡跟昱衡回来找不到她,家里没有人供飨他们,做个鬼都是吃不饱的饿死鬼。二房“唯一”儿子昱衡表哥也不愿走,他的眼睛盲了多年了,杨家湾是他盲着眼也能随意走的地方,他不愿意走他女儿若珍亦不愿走,连带得若衡表姐一家也不愿走了。
这一攘二推的都把时辰耽搁了,珍卿和三哥动用了多少人情,才把愿意走的人们装上火车汽车。姑奶奶和二房的昱衡父女是被强架上车的,而二表娘被架上时又挠人又咬人,差点就耽误了珍卿托梁师培师兄寻的车。二表伯无可奈何说留下来陪二表娘。若说珍卿托梁师兄找的卡车还能等人,城里的火车却不会等这些犹疑的人。
珍卿在望城的大学校园养着病体,头两个月已经养好了大半,临近年末又被北边各种噩耗刺激。又想着北边留下来的人会面临何种命运?她想了也毫无办法但忍不住去想。因此,健康又从睡眠上开始坏起来。
珍卿无论什么时候睡觉,一睡着就开始一刻不歇地做梦。从夏天最先逝世的李松溪先生,在他离开海宁时逝去的慕江南先生,还有穿着长衫倒在血泊中的施家和先生,倒近来纷闻罹难的其他相识或亲故,他们轮番出现在珍卿幽暗的梦境中。他们在梦中现身的情形也光怪陆离:有人身在绿荫蔽道、萤光闪闪的黄泉路上,有人扑动着五彩的翅膀在星斗中飞翔远逝直至不见;有人变成凤凰的形影在熊熊赤焰中燃烧呼号着;还有人长着伏羲女娲的蛇尾人身,在幽暗的森林中执着日月和规矩……
珍卿这些关于罹难亲友的梦境,其实一点也不可怖,可是气血亏损令她无一夜不做梦,且一梦就是一夜,还像电影似的转换场景、更新内容。这让她不管睡了多久,都感到神疲意倦、心情低郁。睡眠一坏其他方面也跟着坏起来,又渐渐退化成初来梁州时的糟糕状况。
有一天上午,珍卿饭后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补觉又实在睡不着,再读法国作家莫罗阿的《恋爱与牺牲》,记起歌德失恋通过写作转化释放了痛苦。珍卿在穷极无聊中找到解脱的自己办法,开始了将梦境的画面再现出来的尝试。
初时,她凭记忆将梦境一帧帧落在速写本上,只是不愿太劳累自己,做这种事比从前就相对慢一点,直到这一年的年尾,她才得以用素描记录完大部分梦境。令珍卿感到神奇而的是,公历元旦到来的时候,她终于不是夜夜做梦且梦境连绵了。
三哥也极赞成她以绘画缓释痛苦,校内外一切让她劳累的事务,他和杜教授能帮她担待的就担待了,不能担待的也悉数帮她推挡开。后来,禹州许多亲友长途跋涉终到梁州,珍卿祖孙三代直接跟他们打交道,但他们许多人安家和就业的具体事务,多半还是三哥奔走办理的。来自禹州的亲友到南边多有不适应,对珍卿一家感恩戴德的就不吭声不添乱,也有倚仗情份和痛苦经历不讲理不省事的,珍卿若是掺和进去怕更难养病,真是多亏了三哥替他们祖孙三代担待不少。
农历腊月中旬的某一天,珍卿把慕先生的一张梦中像放大了:在五色相辉的神秘而宽阔的怀抱中,栖息着睡态娇憨无忧的慕江南先生,他那张脸依然是清癯平常的,但他脸上岌岌可危的大眼袋,却神奇地像熟透的瓜一样坠落着。
珍卿看着她完成的第一幅“梦境系列”,每每忆及慕江南先生就要伤神的她,很神奇地受到了心灵的抚慰。
晚上三哥从外面回来,也观赏了这幅现实与幻想的产物,他看了许久奇异地跟珍卿说:“明明是死亡的况味,却奇异地慰藉生人的心灵。”
珍卿翌日清晨自然醒来,见三哥已经穿戴好了,见她睁开双冲她盈然而笑:“睡得好吗?”说着顺势俯身吻她的额头。珍卿怔忪一下莫名问道:“外面下雪了吗?”三哥讶然地问:“你夜里睡得酣沉,怎么晓得下雪了?”珍卿笑着说道:“我似乎听见雪的声音,还听见杜保堂在咯咯笑。”
三哥拿被子围住她的身子,揽着她笑着说道:“涣贤、涣洁一早过来了,说给candy表演雪地捕鸟,还没商议好怎么设置机关,到上课时间他们就没闹了。”说着他叫珍卿自己拥着被子,起身帮她找好衣服又道:“醒来先把早饭吃了,早上先在家里,午后再出去吧,免得不适应外头的冷气。”
珍卿听着三哥的殷殷叮嘱,默默地感受着身心的状态,自从她开始将梦境记录下来,她的悲痛、焦灼一直渐渐消释着,更能感受到眼前生活的真实和美感了。
珍卿穿好冬日的绵衣下了床,从身后抱着正系领带的三哥,在她的西服上蹭蹭脸说道:“现在都说要把五校合并教学,还只是官方会议的一个提案,却就把你忙成这样,真要落实起来还不知多麻烦呢。”
三哥转过身挽住她的双手,温柔说道:“教学方面自然有爸爸跟校长和教授们沟通,我只帮董南轩先生筹措并校的经费,还有筹划扩建校舍和增加设施的事。”
现下国事倥偬,一国上下方方面面的经费都紧张。梁州文理大学作为私立大学,原本的经费之所以显得不太紧张,是靠三哥、珍卿的长期鼎力支持,谢董事长跟二姊夫妇、四姐等的时常支援,还有谢公馆各人莫逆知交的支持,甚至易先生的大号粉丝余志通先生的支持——余志通作为主持梁州军政的省主席,可以决定教育经费向梁州文理大学倾斜。
可是即便经费来源如此之多,梁大的情形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几个学校要并进来,各种支出开销愈发多了。何况而今大量人口涌入西南地区,本地物价没有一天不在涨的。就只说三哥要扩建校舍这桩事,建房所需的砖石、泥灰等物料,比去年刚来时已经涨了一倍。家里不可或缺的日用品也没有不涨价的。譬如先时五毛钱就买一只牙刷,而今差不多要一块钱了。连珍卿他们一家也要节衣缩食,先买一些日杂囤起来以后慢慢用,免得再买时看着价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