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7节(1 / 2)

旧时王谢 千霁 3523 字 6个月前

“您请问。”

    “出仕对平阳有什么好处?”

    空气突然安静。

    隔了许久,王琅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故作自然地回答:“嗯,这是个好问题。”

    平阳公主和她最大的区别是她的父亲与兄长野心勃勃,李世民更是雄才大略,千载难逢的一代英主。如果平阳本人的愿望并非站立于朝堂之上以臣子的身份为国效力,以唐朝那种天下英才济济入彀、万般世事欣欣向荣的背景,她似乎确实没有出仕的动机。

    姜尚见她已经明白,便也不再浪费口舌,将话题搬回正途:“不提他人,出仕只是必须踏出的第一步,你自己准备走什么样的道路?”

    这件事王琅却已经想过,答得很快:“乱世里想要有所作为,以方镇之实拥兵自重,观察天下时机是最好的办法,其次是接受朝中调遣用兵,培植名声,建立功勋,树立有识之辈能看到的赤帜,让人才往旗下聚拢。无论朝中是猜忌还是诽谤,始终不敢妄动,袁、曹、孙、刘都由此建立功名,形成三国鼎立局面。”

    她这番理论发端于王夫之一段非常有名的史论,大部分人没听过全文,但听说过他的结论——故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

    她不是为了写文章扬名,也不是为了靠雄辩说服人,因此没有刻意使用煽动性的语言,只是清晰明白地抛出结论。同时代人已有相似的见识,如司马家建立晋朝以后为了纠正这个倾向付出过许多努力,可惜和曹操一样适得其反,全面崩盘,开启了以王与马共天下为标志的门阀政治时代。

    姜尚轻轻点头:“做常人没做过的事总是困难,不过王导如今还活着,你可以不用担心第一步如何站稳——只要你表现出对王家不可替代的价值,他会比你还用心地促使这件事做成。如果你非要自己做点什么,可以写信给王悦询问田税之事。”

    王琅奇道:“这跟田税有什么关系?”

    姜尚淡淡一哂:“你很快会明白的。”

    第11章 雏凤清声

    是年冬,苏峻反迹已明,王琅对来府中做客的谢真石给出提醒:

    “近来北风强劲,最好不要再到外郡走动。”

    谢真石端茶的动作略微一顿,用温柔如常的语气向她娓娓诉说起自家事:“我与仁祖本在京师居丧,此来会稽,是拜访于东山置墅的叔父家人,修缮旧居。叔父人在建康,长子谢奕于剡县为县令,受尊公庇护,当无妨;诸弟年少未仕,依于东山,我让仁祖约束他们不要外出游学访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王琅喜爱她临危无惧、神气不变的雅量,目光里带上欣赏之色,语气也更体贴些:“真石叔父在京任太常卿,从兄弟怎么没留在父亲身边,反而来了东山?”

    陈郡谢氏此时门第不高,但王琅当然知道这家自谢尚起人才迭出,青云直上,几十年后即在谢安手中跃居为当轴士族,与王家共同登临门阀顶点。

    谢真石说在剡县为县令的谢奕王琅印象不深,但她知道此人子女里有两个特别出名的,即在淝水之战中大破前秦苻坚的名将谢玄与以咏雪垂名的才女谢道韫。至于被谢真石用“年少未仕”了了带过,连名姓都未提及的几位诸弟,其中就包括将谢氏门户推至顶峰,领导东晋打赢淝水之战,留下无数佳话典故的东晋名相谢安。

    王琅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估计谢安的年龄还不一定有她大,等他结束东山隐居出仕更是他四十几岁之事,短期内不用放在心上,因此又将目光移向谢真石,等她的回答。

    “我家族人南渡以后均侨居东山,先父与叔父出仕,初时俱是单身赴任,未携家人同往,与其说离开建康来到东山,毋宁说自南渡起一直居于东山。京都居大不易,或许等仁祖这一辈子弟婚宦之后才会移居建康。”

    王琅听她说到一半,已经明白自己的问题有些何不食肉糜。北人背井离乡来到南方,失去原本的土地与产业,想要有稳定的收入维持生活并不容易,王家交往的大多是在朝中任显官的当世名士,靠官俸差不多就能养活家人,大部分南渡的侨族还是要自己想办法求田问舍,很难在建康立足。

    实则如谢家这样的门第,亲人安葬的墓地都只能选在石子罡这样的乱葬岗,甚至连谢安本人的墓地都在石子罡,直到南朝初年才和琅邪王氏一样,在建康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族墓地。

    然而谢真石答话时态度自然,提起京师居住不易也没有丝毫自卑神色,仿佛王琅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于是王琅心里愈加欣赏她,微笑着睐视她道:“真石以前称弟为坚石,此来换为仁祖,想是已经及冠取了表字。我听阿兄说昔年在大将军府与真石之弟有过数面之缘,必然是自小风采出众,光耀门户,这才被令尊带在身边,没有与从兄弟共同留在东山。”

    对弟弟的称赞让谢真石脸上流露出笑容,她并不假意谦虚,而是点点头道:“仁祖本是家中次子,自幼聪明真率,先父娇惯得厉害,养出了些骄纵气。后来大兄不幸早卒,仁祖一夜间改了性子,举止沉稳许多,现在是我家的玉树。”

    王琅支着脸颊偏头看她:“你谢家何止有玉树,芝兰也毫不逊色啊。”

    一句话说得美人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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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朋友后五日,西边传来讯息,苏峻与祖约共同起兵,以讨伐庾亮为名进攻建康。朝廷下诏重新任命卞壶为尚书令、兼领右卫将军,会稽内史王舒假节都督,代行扬州刺史职务,吴兴太守虞潭督察三吴等郡的军事。

    此时是咸和二年十一月。

    王琅在会稽,感受到最明显的变化是粮价开始上涨,家家户户有了需要囤积粮食的危机感。不过王舒在会稽任郡守已经一年余,这方面有所准备,因此上涨幅度还在可控范围内,当地豪族知道官府有粮,也不敢坐地起价卖得太过分。其次是往建康方向的船只人流削减一半,胆小的商贩止步观望,不敢贸然前往西方,如无必要之事,少有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会稽往西。

    十二月,苏峻派部将韩晃、张建等人攻陷姑孰,夺取食盐粮米,京城戒严,授庾亮符节,都督征讨军事事务。会稽和吴国一样,由郡改国,成为亲王司马昱的封地,这当然是一种政治信号,明眼人心领神会。

    二十一日,宣城内史桓彝被苏峻部将韩晃击败,此人即后来的权臣桓温之父,不过当世除了王琅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韩晃自然也不会因此对他客气,在宣城大肆劫掠一番还军。徐州刺史郗鉴想要率领部下救援建康,朝中主政的庾亮心中猜忌,又觉得自己足以平定苏峻,于是用要防备北边寇贼为由拒绝郗鉴,只允许和自己关系极好的江州刺史温峤率兵援助,驻扎寻阳。

    王琅与王羲之以及他的妻子郗璿通信很多,知道徐州是东晋对北方设置的防线所在,累年交兵,无暇耕作,情况远不如东汉末年富庶。尽管庾亮出于私心让他继续镇守徐州,但冬天本就是北方入寇南方的最佳时机,留兵防守确有必要。王琅担心战火一起粮道断绝,年中就派商队去徐州走动了几趟,用粮米换取了一些收缴自北方的战马等物。

    咸和三年,建康形势每况愈下,离开建康,流入三吴避难的士人百姓越来越多,将苏峻士兵的骁勇精悍与朝廷官兵屡战屡败的无能大加渲染,各种零碎矛盾的消息混杂一处,三吴人心惶惶。

    王琅每日在会稽郡治山阴县的家宅内照常起居会客,言辞态度都和苏峻叛乱前没有区别,于是在山阴县内和来避难的建康士人圈子都名声陡高,许多原本对她看不顺眼的南人也改变观点,县内气氛逐渐安定,买卖耕作一应如常,宛若世外桃源。

    王琅心里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边等待时机,一边拿自己的判断与事态的发展进行对比。

    苏峻攻陷建康之后果然立刻分兵向东进攻吴国。吴国内史庾冰和他的兄长庾亮一样不得士卒部众之心,官兵未战先溃,纷纷抛弃长官逃亡,只有一名铃下卒用小船送庾冰躲避追捕,投奔会稽。

    庾冰一走,三吴世家突然又有了坚决抵抗之心,自己典卖家资招募义兵,守卫庄园坞堡,处处反对苏峻,一时声势浩大。

    王舒以庾冰代行奋武将军,调拨一万士卒给他,西渡浙江,吴兴太守虞潭,前义兴太守顾众都起兵响应,与前锋汇合。受苏峻任命的新吴国内史蔡谟是东晋名臣,和苏峻本不是一条心,主动离开吴国,把郡县还给庾冰。

    这是朝中名士与底层属官士卒的差异所在。名士们看重门庭声望,对庾家仍然抱有尊重,不仅王舒分兵给庾冰,在江州的温峤同样分兵给抛弃建康自己逃跑的庾亮,对庾亮更加推崇尊奉。

    如此一来,至少从表面上看,东军的声势颇能唬人。

    苏峻受此影响,取消了对庾亮诸弟的通缉,希望能缓解庾冰反攻建康的决心,同时派遣手下的重将管商、张建、弘徽抵抗东军。

    这都是在北地能打硬仗,屡立战功的将领,怀着谨慎戒备的心理,带着精锐勇悍的士兵,从寒冷贫穷的边境线进入繁华膏腴的南方腹地。

    王琅当初听姜尚说东路必败还有些将信将疑,到了这一步,她自己也能判断出东军绝无胜理。

    果然两军正面相接,东军完全溃败。吴国官署府舍被烧,诸县遭受劫掠,贼兵所过一片狼藉。

    毕竟士卒可不管什么名士不名士,他们有更简单直接的爱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