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谢尚十几天前见到她时,她明显清减憔悴了许多,闭着眼睛的样子宁静脆弱,一身飒飒猎装也换成了粗麻制成的丧服。
风摇竹影、阳光洒落的间隙,照出她脸上未曾干涸的泪痕,与黑睫间细碎清澈的泪珠。风势一变,光影一移,那些晶莹的痕迹又隐没在暗处,如同被妙手掩盖的隐秘。
谢尚的心灵突然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他想起七岁那年的自己,父亲失去长子,阿姊失去长兄,家里只有他能够支撑门户。于是仅仅一年之后,他就有了神悟夙成的名声,满座席宾莫不叹异。
长兄离世不到十年,父亲也跟着离去,家里只剩他和阿姊,他心中悲痛到了极点,但因为知道阿姊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依靠,所以强行分出心力安排家事,父亲的丧礼没有出一点差错,还留下晋人最重视的孝名。
那时的他,就像现在的她一样,再累也不敢显示在人前,只能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忍耐承受,等待时间淡化伤痕。
但她明明不是家里的独子,为什么……
疑问刚起,他脑海中闪现出那日与王允之谈论到她时的画面。
当时王允之说,“如果山山不笑,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他本以为是偏爱家人的抬高夸赞,现在想来,或许是王允之真实心境的剖白写照。
所以,尽管王允之才是兄长,她是妹妹,但她的心灵比王允之更强韧,是一家人在精神上的依托,和他在家中的处境何其相似。
尽管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谢尚却突然觉得两个人的心灵挨得极近,负担同样的责任,拥有同样的孤独。
心绪浮动间,可能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竹影下小憩之人睫毛微颤,随后目光如电般投了过来。
睁眼之时,那些触动人心的疲惫脆弱从她脸上瞬间收敛密藏,取而代之的是警觉与清醒。
谢尚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心中一震,于是缓缓吸了口气,抽出随身携带的双管羌笛,按在唇边吹了一支《折杨柳》。
这一曲,吹给几年前孤独无人说的自己,吹给眼前清美眩目的小公子,吹给过早逝去的生命,吹给无可奈何的别离。
发之于情感,奏之于技艺,成之于神妙,因此几近于道,实属谢尚几年来成就最高的一曲,在物我两忘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当他从那种玄妙的境界离开时,他心里已经很清楚,此生很难再吹出这样一曲《折杨柳》了。
作者有话说:
“谢尚,字仁祖,豫章太守鲲之子也。幼有至性。七岁丧兄,哀恸过礼,亲戚异之。八岁神悟夙成。鲲尝携之送客,或曰:“此儿一坐之颜回也。”尚应声答曰:“坐无尼父,焉别颜回!”席宾莫不叹异。十余岁,遭父忧,丹阳尹温峤吊之,尚号咷极哀。既而收涕告诉,举止有异常童,峤甚奇之。”
晋书这几句话,细品起来内容很多。“七岁丧兄”紧跟着就是“八岁神悟夙成”,“号咷极哀”却能“收涕告诉”,单用一句“有至性”是无法解释的。
乱世催人早熟。
第15章 芝兰玉树(一)
打断谢尚思绪的是前院传来的响动。他回过神,稍一转念便知必是离官署太近,吸引来一批循笛声探访的闲人。
他此时还没有完全从笛曲的伤情中走脱,不想应酬人,握住笛管环视一圈,竹林曲径通幽,一眼望不到底,再去看那位引动他心曲的小公子,只见对方向他微微颔首,随后一撩衣摆,屈腿踏上湖石轻巧一纵,翩跹白鹤般跃过墙头。
谢尚看得几乎呆住。好在他向来为人机敏,也不多话,当即将羌笛别回腰间,快步跟上,学着她的样子借助湖石攀越院墙。
对面是一条死巷,没有人际来往,谢尚小心地扳住墙头做了一次借力,然后避开靠近羌笛的方向松手一荡,勉强保证自己的动作不至于狼狈。落地站稳以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高高的院墙,心有余悸的同时又觉得有趣。
因此,当那位小公子靠着墙壁歪头睇他,询问“谢郎何不留下”时,他顺着心意散漫答道:
“佳人走了,俗人来了,我留下作甚。”
话语有些疏狂冒犯,而那位小公子微一讶异,随后点了点头,眸光清澈明净:“谢郎今日当是来与阿兄道别?时日不巧,怠慢客人,期待于建康再见谢郎玉姿。”
佳人言讫离去,如同听完笛曲就乘黄鹤杳杳消失的仙人。
怀着一种颇为奇妙的心情,谢尚动身启程,返回位于上虞东山的谢家墅舍。
他家与叔父谢裒家比邻而建。建康被围之前,为了防止陷入最坏情况,孩子们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谢裒自己尽忠职守留在建康,却派仆人将妻室送回东山避难,使妻子成为谢家在东山辈分最高的长辈。
谢真石作为谢家仅有的女儿,白天一般也会到叔母处陪她聊天。
因此谢尚回到东山以后,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屋舍,而是先去隔壁拜见叔母和姐姐,接着被叔母催着回去洗沐休息。
等他洗沐完毕,换上一身居家所着的宽松罗衣,整个人焕然一新后,差不多也到了晚饭时间。
厅堂里已经摆好食案,谢家除了人在建康的谢裒,年龄尚幼的谢裒末子谢铁,其余诸人都聚到堂中坐下,气氛瞬间变得活泼热闹。
谢尚并不是第一次与叔父家人聚在一起,但他刚从一片缟素的前线返回,脑子里还是像自己和姐姐一样只剩两人相依为命的王允之兄妹,突然来到育有六子的叔父家,两相对比之下,顿时就觉得叔父家真是人丁兴旺。
他的目光在厅中不着痕迹扫了一圈,主坐上是叔母,下首是姐姐谢真石与他,对面三张食案后分别是谢裒的长子谢奕、次子谢据与五子谢石。而叔父家六子之中,在他看来最优秀的三子谢安、四子谢万都没有单独一座——谢安坐在长兄谢奕身边,谢万则坐在他身边。
两人年纪尚小,乖乖巧巧坐在兄长膝边,看上去特别玉雪可爱,因此谢尚和谢奕都没有反对的打算,自己挪挪膝盖,将坐席让出一些,使两人能够离食案更近。
“仁祖在御亭可还顺利?东郡久不闻建康消息,让人不由忧虑。”
在他对面的谢奕先开口询问,两人年纪相仿,平素算是走得比较近的,另外他是长子,谢裒不在家中,一应事宜就是他来主持。
谢尚略饮白粥垫了垫胃,接着便直接回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叔父在京一切平安,只是苏峻对东边封锁得严密,很难传递消息。听从建康来的张公说,苏峻逼迫陛下迁居石头,官员三品以上者多在随迁之列,叔父也在其中。太常既非武官,又非宫中官,不受苏贼重视,只是饮食起居上清苦一些却在所难免。”
此话一出,座中气氛顿时一松。
“好,人没事就好。”
又说了些建康的情况,让叔父家人放心,他看向姐姐真石,说起自己去御亭的正事:“阿姊可曾与王琳琅提过褚季野之事?”
褚季野即是褚裒,谢尚有意为姐姐向对方请婚,事情基本定下,双方已在商议之中,谢尚这才对褚裒的消息格外挂心。
谢真石的婚姻先受王敦之乱影响,紧接着又逢父丧,前前后后耽误了三四年,亏得不唯独他家是这样,世家几乎都差不多,年龄上没那么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