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15节(1 / 2)

旧时王谢 千霁 3416 字 6个月前

第一轮试探结束,酒渍的黏力也在越发凌厉的剑风败下阵来。王琅放缓剑势,步伐转折向西,直到离袁耽还有三步距离时,这位机敏灵巧的年轻人握住酒杯向上一泼,香甜醇厚的酒液迎面打上剑身,令摇摇欲飞的白羽重新固定至剑上。

    与此同时,清澈迤逦的琵琶声也在厅中响起,配合无间地融入她的节奏。

    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配合,但在此之前,她已经聆听过他的乐声,产生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即使言语不相互约定,眼神不彼此交汇,她也能知道那乐声一定能跟上她运剑的节奏。

    当她回身后退,嫣然送剑时,琵琶声细细切切似情人私语,当她进身挥袂,剑气纵横时,琵琶声嘈嘈铿锵如跳珠撼玉。

    席间不觉响起情难自禁的感叹:

    “退似前龙婉,进如翔鸾飞。回目流神光,倾亚有馀姿。”

    一曲终了,寒光入鞘。

    王琅右手离开剑柄,似乎漫不经心地向内一收,刚好握住从剑身飘荡振离的白羽。

    整个大厅安静无声,还停留在剑舞与琵琶曲天衣无缝的配合所带来的震撼中,无法立刻回到现实。

    唯一不受制约的王琅径直走到谢尚身前,单手在他的案几上一撑,今日第一次与他说话:“为何用琵琶?”

    琵琶曲持续了多久,她就跳了多久,此时额头微汗,鬓发如云,衣料上熏染的幽香被热气蒸腾着散逸出来。

    谢尚本来比她要高一些,但谢尚跪坐在案几后,她站在案几前,所以是她俯身低头去看谢尚,谢尚仰头回视她。

    “剑舞有陇西高昂意,宜用建鼓相合,其次则琵琶。不在军中,故用琵琶。”

    音徵清澈平静,仿佛出自尘世外的仙人。

    王琅弯起嘴角,接受了他的回答,随后走回王导面前,交还白羽:“多谢丞相赠剑。”

    这句话打破了席间的魔咒,击节赞叹声或高或低纷纷响起,王导亦抚掌大乐:“善!”

    王琅低头谦逊,将新赢得的西蜀钢剑交给司北收好,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东晋风气已不如魏晋之交时刚劲强健,对北方没有记忆的年轻一辈更偏婉约文弱,这样精彩的剑舞是第一次见,从何充往下都忍不住发表了一番对她的赞叹,连沉静寡言的王述也破例对她说了一句“此行不虚”。

    就在气氛正佳时,前院仆人进来向王导通报圣驾已至府门口,席间静了一瞬,都没想到皇帝这时候会来。

    他们也不是没听说过皇帝到司徒府问候的事,不过那一般都是重大节日,接驾也都是王家家人,和他们这些刚入仕途的年轻人没什么关系,也都还没见过皇帝本人,只有身为皇帝姨夫的何充面圣经验丰富,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去看了一眼王导。

    王导的城府当然不可能让他看出什么,况且这是王家意料之中,甚至穿针引线促成的事,王导放下酒杯,说了一句“诸位随我接驾”,起身带领众人向门口走去。

    这是门阀政治的时代,皇帝自然不会让他一路走到门口,自己带几名随从官先入了府,在厅前不远迎面截住王导,搀扶他不让他下拜,又不让他撤到下座,而是拉着他一同坐到上座。

    王琅快速地抬眼看了看,只见这位日后谥号成帝的天子司马衍年仅十岁上下,五官柔和,面相和善,态度举止之间对王导十分礼敬。

    这是个自始至终没尝过权力滋味,反而一直遭受各种苦难的皇帝。临死前被主政的庾冰逼迫,连儿子都不能立为太子,而让与庾家关系更近的弟弟司马岳继承皇位。王悦说他“人品不差”可能有一定道理,不过宫中权势衰微如此,出外藩镇绝对是比入宫好得多的选择,困难之处在于她必须拥有坚韧不拔的心志和镇住强藩的能力手腕。

    宴会重新开始。

    皇帝司马衍坐在王导右侧,以示地位相对更尊,陪同皇帝前来的侍中荀奕则在何充上首增加了一个座位。

    “方才在府外听到琵琶声激越清澈,神妙无比,侍中说必然是相府中的客人所奏,朕亦以为然。只是朕哀于母丧,心思不宁,有妙音却无法入耳,惜为憾事。”

    这番话原本是普通的客套话,虽然因为说话之人是皇帝而变得不太普通,但大体上没有问题。

    然而东晋士人推崇放荡不羁的任达性格,年轻人更无顾忌,几名世家子弟听完纷纷点头,王濛直接感叹了声“确实遗憾”,让司马衍不由微微发愣。

    王导道:“陛下纯孝,是天下表率。在座都是陛下的臣民,随时应陛下之召,只要政事修明,百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晏然,就不用担心舞乐不备。”

    司马衍正色点头:“丞相所言甚是,朕受教了。”

    大道理说完,回归私人宴会,席上气氛从正式转为松弛。娶太后庾文君之妹,是小皇帝姨夫的何充为他介绍他在府外听到的琵琶曲和他未看到的剑舞,于是王琅发现小皇帝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第24章 不宜异同

    苏峻之乱的封赏还没下达,但由于东线战事最终战绩斐然,王琅父兄加官进爵已成定局,王琅的身份水涨船高,超过同族里光禄勋王彬的长女□□虎,仅次于丞相王导本人之女,而王导无女,因此她已经是实质上的高门贵女之首,只在名义上低于司马家的公主。

    皇帝司马衍还没到设立后宫的年龄,对士族女郎的全部想象来自于母亲庾文君。那是中书令庾亮之妹,于南渡侨族中属于第一流高门出身,嫁给当时还是世子的晋明帝司马绍之前已经名声在外,是天下有数的贤媛,但却是与王琅截然不同的类型。

    王家是魏晋风度的代表,治家以乐托为门风,许多子弟多有放荡不羁的名声。庾家则以风格峻正著称,类似三国时屡次廷诉郭嘉不治行检的陈群,从庾亮之父庾琛一辈就持身严正。

    庾文君作为庾亮之妹,出嫁前以性情仁和、姿容淑美闻名,丈夫晋明帝司马绍死后,她效仿和熹皇后邓绥旧事临朝摄政,有执掌权力的机会,却没丽嘉有如邓绥一般握住权力,而把权力完全交给了哥哥庾亮。

    简而言之,庾文君是传统儒教思想塑造出的那种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人妻、为人母都无可指摘,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贤妻良母,但也仅限于承担妻子、母亲的角色,不似很多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女子,能够自主挣脱儒教束缚,走入新的天地,焕发出独立多姿的个人魅力。

    在小皇帝司马衍的认知中,母亲庾文君就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人,父亲司马绍也对母亲非常礼敬重视,他无法想象世间还能有什么样的女子比母亲更好,因此认为门第更高贵的王氏女大抵也就能做到和母亲一样。

    也是因此,当看到战报里说会稽内史王舒之女自己领兵援助父亲,此后连续三次作战,三次大获全胜,他内心觉得无比茫然。

    一个高门士族的贵女,怎么可能和那些凶暴粗野的兵家子混在一起,还屡次战胜那些骁勇的逆贼。如果贤良淑德能够感动苏峻手下的贼人,那他的母亲庾文君又怎么会被逼迫得忧虑自杀呢?

    他当时就很想召王丞相问一问,王舒这个女儿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能够让那些野蛮无知的士卒听命,又为什么那些他亲眼所见骁勇强悍的贼子在她面前竟好似泥捏纸糊一般,全变成了她手下的战果。但是王丞相有病在身,不常入宫,而且为了给自己解惑这种事劳烦丞相也有点不好,所以他忍住了没有下召,而是先询问当日值班的侍中荀奕。

    “陛下,汉魏以来兵祸连绵,许多地方的男丁都在兵祸中消耗殆尽,家中只余妇人支撑门户,教导女儿如教男儿,世间亦涌现诸多不输男子的妇人。皇甫谧诗云,百男何当益,不如一女良,便是此证。”

    荀侍中后来又说了很多,都是在举前朝和本朝女子事例,论证健妇持门户的重要性,认为朝廷应该对此扶植勉励,他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后来又去问了另一位侍中褚翜。

    他年纪尚幼,已经懂得了遇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的道理。

    他的母亲出身颍川庾氏,褚翜的母亲也出身颍川庾氏,因此他在心理上对褚翜有一份亲近感。褚翜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说出了荀奕没有告诉他的事:“陛下,先帝曾赞叹过的荀氏灌娘就是故太傅荀崧之女,荀侍中的族人啊。”

    “啊……”

    荀崧在他还是太子时担任太子太傅,是他的老师,逆贼作乱时,荀崧年龄衰老又有重病,还始终坚持侍奉在他身边,在逆贼手中维护着他,让他非常感动,可惜荀崧叛乱方平就去世了,听到父亲曾赞叹荀崧之女荀灌,他忍不住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