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在名士里算文章写得很好,因此王导才会想要授他佐著作郎的官职,不过他不是曹植那种才思敏捷的类型,七步成诗也能流传千古,而更善于品藻议论。
此刻即兴援笔,不假思索,写出来的五言诗流于口语,不甚工整,但刻画生动,形象传神,有十五国风之真率。
他自己读了一遍,感觉十万分满意,可惜庐山的事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就算他拿给别人,人家也看不懂,不过等成婚之后,他可以把诗拿给她看,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对了,成婚。
想起正事,他满脑子幻想稍停,转头看了一眼屋角的漏刻,离父亲谢裒平时下官署到家还有一个多时辰,急也没用。
他把风干的茧纸折叠起来收好,又回到床帐内,从木枕中空的枕心里摸出那日得到的檀木簪,侧卧着拿在手里把玩。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男女私下定情,多用随身之物作为信物。他那日故意在辞别前索要玉环的回礼,就是因为两人还不算定情,但他却希望得到一件佳人的随身之物略慰相思。
最终得到的确实是佳人的随身之物,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金臂环、银约指、明珠耳珰、锦罗香囊、紫缨红绶,这些佳人贴身佩戴,给人香艳遐思的饰物她似乎并不喜欢,谢安也没指望能得到,但他以为她身上至少会有环佩,就如《列仙传》里的郑交甫在江浦遇到两位神女,请解环佩为信物,神女也便解佩相赠。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晚在庐山,最先传来的,正是她身上环佩相碰的声音。
一旦在家晏居,她竟连环佩都不戴,未免清俭得让人心疼。
谢安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种名花配破盆的惋惜感。
王家家风节俭,谢家却偏富贵。
谢裒责备侄子谢尚喜爱刺绣衣袴,谢安拒绝弟弟谢万索要鹤氅,以及日后谢安焚毁谢玄的紫罗香囊,原因都不是觉得奢侈,而是防微杜渐,避免玩物丧志。
谢安和人打赌,随随便便就赌一幢别墅,死后家中僮仆千人,又在会稽围湖圈山,营造庄园,蓄养伎乐。只是他既不奢侈铺张,也不吝啬钱财,让人觉得他能驾驭外物而不受外物驱使,因此在这方面受到的讥讽不多。
他一边用指腹摩挲檀木簪上的雕刻,一边在心里猜测对方的妆奁里会放些什么,而他又能添些什么。
女郎的服饰妆容他其实也不是很懂,能参考的无非是父亲的妻妾与已经成婚的兄弟的新妇,以及建康城里公卿子女嫁娶,他和弟弟凑热闹去看新妇之所见。
繁复华丽、妨碍行动的饰物她似乎不喜;风雅别致、小巧玲珑的物事似乎又不足以陪衬她的雍容高贵。况且她难得才会妆扮一次,那日在庐山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才遇上她严妆。
从建康和她任地的风闻来看,她及笄以后的私服几乎就是王氏子弟一贯的风格,衣不重彩,天质自然,还不如会稽郡内家境富裕些的百姓,反倒是公服还算华贵,特别衬她容色。
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他倏地坐起,从枕中抽出软缎把簪子包好了收到怀里,自己对着铜鉴整整衣服,去找父亲替自己提亲。
第56章 士族六礼(二)
现代人将填报志愿选学校作为人生大事, 既要尽可能准确评估自身的条件,又要了解对手的情况,同时还要调查各个学校的师资背景、专业排行乃至发展前景, 通盘考虑以后再去投递申请,希冀能够一次达成录取。若是一次不成, 还有复读一年或是退而求其次的两难选择, 大部分家庭都要在其中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 以求争取到一个最好, 或者说在当时看来最好的结果。
门阀士族对待子女婚嫁的慎重态度也差不多。
若是选择余地少, 往往会觉得备受折磨或是倦怠随意,若是选择余地大,不免会挑花了眼, 沉浸在一种甜蜜的痛苦之中。
谢裒的情况更接近后者。
他有六个儿子,因为在会稽置了产业,家底比一般京官丰厚得多, 结亲又总是选择那些要踮踮脚才能够到的门第, 不肯让儿子草率完婚。相看好之后, 走完六礼流程要花费少则一两月,多则一年半载的时间, 六个儿子就是六次, 客观说来十分磨人。
然而谢裒对小儿辈的婚事充满热情,不仅不觉得厌烦劳累, 反倒热衷参与,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乐此不疲。
听到仆人禀告琅邪王琅今日登门来拜访他家三郎, 他摸了摸胡子, 自认为已经猜到真相。
自谢安告诉他心有所属已有四年余。
他私下里看遍了建康城内和诸葛氏门第差不多的人家, 并没有和谢安适龄又未许婚的女郎, 要么是像王导那样,偷偷在外宅养姬妾,生下的庶女没敢带回家,也就不为人知,等到了婚嫁年龄才会由父亲或是同母兄弟择婿,嫁到夫家以后才被正式介绍给士族社交圈。
但那样的人家并不愁嫁,就算与他定了私情,也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被父兄嫁人,自己的意愿不见得重要。
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他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反倒是他这个儿子悠然从容,每日里游山玩水,呼朋唤友,巴蜀那么偏远的地方一去就是近一年,期间音信几乎断绝,他竟也一点不担心回来以后发现罗敷有夫,意中人嫁做他人妇。
雅量是晋人欣赏的特质。
四年时间没有任何进展,他怀疑过是不是对方负约而他的儿子爱面子不肯说,也怀疑过是不是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人,他儿子只是找借口不想结婚。
然而当谢安一再请求他耐心等待,每次态度都一样从容在握,他心里倒也暗暗佩服自己这个儿子确实能沉得住气,俨然有做宰辅的器量,于是还任由他自己处理。
现在么……
大概是四年等待终于迎来结果,谜底即将揭晓。
虽然他家三郎还守口如瓶,一点不露口风,但机智的谢裒已经从儿子的表现中发现了些许端倪——他家三郎最近心情好得非比寻常。
谢裒对自己的发现十分得意,觉得自己的观察力赶得上发现小女儿贾午和掾属韩寿偷情的贾充。
当贾充的家人都没察觉到任何异样时,只有贾充发现小女儿的神色不同往常。
他儿子毫无疑问要比贾充小女有城府多了,能被他发现真是胜过贾充。
不过贾充先通过掾属韩寿身上的西域奇香确认了女儿的私通对象是韩寿,又假称家里遭了盗贼,不引人注目地找出两人私通的途径,先发制人,这等顺藤摸瓜暗度陈仓的老练手段不愧为一代奸相,谢裒自认比不上。
好在他儿子比韩寿靠谱得多,肯定不会去做翻人家院墙进去偷香窃玉这样的浮浪事,况且王家院墙那么高,他又不像韩寿那么勇健,谅他也翻不过院墙。
八成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王家哪个远亲,而那个远亲和小王关系不错,小王冷眼旁观了一阵之后被他家三郎打动,做了两人的鸿雁使,帮忙传递书信。
小王对她看得上的人向来热心,仁祖和真石在会稽声名未显时就常常受她照拂,会愿意玉成美事也不奇怪。亲自上门大约有替女方提亲的意思——她和女方的关系一定不错,女方的家世也一定很不幸,这才会需要她代替对方的双亲安排。
且先不要扫三郎的兴吧。